林:你剛才的回答提到你對年輕學者的一些評價,你可不可以正麵回應白傑明在台灣《當代》雜誌對你跟劉再複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學對話”的批評?
李:白傑明很讚賞劉曉波,老給他打氣,但也缺乏論證。有些(不是所有)“洋大人”是至今從心底裏瞧不起中國人的,中國越亂,越到處亂扔炸彈,他的中國飯也吃得越香。我就是這樣看的,也可能不對。據說現在中國好些作家不敢得罪甚至去逢迎西方的漢學家,為了出國或得獎等等,我可寧可不出國,也要說點老實話。
林:白傑明說你們對劉曉波等表現出一種家長式的褒貶……
李:他沒有說我為什麼是和如何是“家長式”,隻說我和劉再複等人是什麼“所謂”的改革派理論家,我也不知道“所謂”是什麼意思,大概是假的、不值一談的意思吧,但也最好論證一下嘛。他不屑於論證,加個“所謂”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對劉曉波的文章我還可以在反映青年情緒這一點上肯定它,但這位先生的文章我連這點肯定也沒有。實際上,劉曉波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攻擊。
林:那麼你怎麼樣看甘陽的文章?
李:甘陽不錯。我跟他也熟。他很狂,但有水平。現在我們有很多狂士,有的自稱江南第一才子,有的自稱天下第一,彼此都瞧不上眼。這也不壞,如果他們能像武俠小說中那樣比試比試就好玩了。
我以前老批評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是“誠實有餘,聰明不足”,誠實到愚蠢的地步。反右時,有的人一些問題隻是自己在想,想不通,就趕緊向領導彙報,“向黨交心”,結果被打成右派。其實你不講,他也不知道,誠實就可以到這種地步。現在年輕的一代卻相反,是“聰明有餘,誠實不足”。前一階段我老是鼓吹年輕的一代,因為那時候人們都說這一代沒希望,“文革”中沒讀書,是報廢的一代,我到處跟人爭論,也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論》裏寫了幾句評價。
但現在我覺得要對這一代做些批評。可能這又是“家長式”了,但我還是要講。他們現在已經成長起來,再沒人能欺負他們。但他們(當然不是所有人)卻越來越以自我為中心,不顧起碼的道德價值、道德標準,一切都是為“我”利用和服務於我的工具。因此行為不再有任何規則可以遵循。這樣下去,人生不太可怕了嗎?
林:你可不可以對“代”的研究發表意見?最近大陸出了一本書名叫《第四代人》的書,研究中國各不同“代”的不同思想形態,你對這類研究有什麼看法?
李:我還沒看到這本書,自己也沒時間搞這些研究。我以為,以20世紀初19世紀末科舉製度的沒落和廢除為起點,出現了現代形態的知識分子,他們經常與中國現代政治鬥爭密切相關,所以我分成六代,辛亥是第一代,“五四”是第二代,毛澤東、鄧小平是第三代,第四代是抗戰的一代。第五代是解放的一代,這代比較長,然後是紅衛兵一代,即“文革”一代。那本書的第四代大概是我所說的第七代吧,我出《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時是70年代,第七代基本還未形成,所以隻寫到第六代。我仍然對第六代,即甘陽這一代抱很大的期望,他們這一代搞自然科學可能沒有什麼希望了,但在人文社會科學方麵,包括將來在政治舞台方麵,還是大有希望,可以大顯身手的。也希望在這一代和第七代裏產生大量的各方麵的、各種各樣的專家,以在學術領域內把中國真正引入現代化。我願意重複強調,中國缺少嚴格的科學研究,缺少微觀專家。其實隻有在大量專家的微觀研究基礎上,才能進一步搞好宏觀研究。
林:你對近來最熱門的文化討論——《河殤》有什麼意見?
李:我還沒有看,沒法發表意見。
林:對這樣的現象,你怎麼樣看?
李:我覺得作為文藝作品,第一是不應該禁止,禁止是非常愚蠢的事。第二,作為文藝作品,它是一種情感性東西,表麵上主題可能是否定傳統文化,實質上表現的是人們對現實不滿的批判情緒,所以引起了強烈的共鳴,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第三,作為學術來討論,那是另一個問題,我已經講過我不同意把問題統統歸結為文化,把罪過歸結為黃河。……對文藝作品和作家、藝術家的非理性的東西,我是一貫支持的;但作為理論,像劉曉波、高爾泰,我是反對的。這我分得很清楚。文藝作品就是要起情感作用,理論是訴諸人的理性,兩者並不相同。
林:未來幾年中國的文化討論的情況會是怎麼樣?應該怎麼樣走?
李:我不是預言家。應該怎麼樣,我覺得還是要做大量實際的科學研究,不能指望一篇文章、一本書就解釋和解決了東西文化問題。
林:現在中國的文化討論有人說是重複著1923年的科玄論戰,你是否同意?
李:有近似的地方,但並不一樣。曆史好像在走圓圈,但曆史畢竟走了60多年,世界和中國情況都不一樣了。
林:新的科玄論戰會出現嗎?
李:科玄論戰說了兩三年了,前年聽說甘陽跟金觀濤要辯論,到底辯論什麼?能辯論起來嗎?我看不一定。我還是提倡搞實際研究,一辯論,就把許多人的精力集中在這個問題上,盡管熱鬧,不見得好,倒不如紮紮實實各人幹各人的事。
林:前些時候中國大陸理論界有一種新提法,就是有人提出目前可以采用幾句話概括國內學術界,譬如說哲學的貧乏,曆史學的危機,法學的幼稚,經濟學的混亂等等……
李:這種概括太空泛,沒有多大意思。情況大家都知道,問題是怎麼辦?我目前最關心的是經濟問題,盡管我不懂也不搞經濟。我認為現在是一種結構改革,經濟、政治、文化也需要同步進行改革。經濟改革本身也是一種結構改革,不是放開物價就能解決問題的,因為中國大陸並沒形成市場機製。所以不是下決心衝鋒去突破一點就可以解決的,不能搬用過去打仗的辦法。經濟改革迫切需要健全法製,要製定特別要嚴格執行和遵守法律,從最上層做起。沒有稅收法或不嚴格執行,倒爺們發大財,當然人民大不滿意,便是一例。憑借封建特權發財更如此。改革需要依靠理性,而不是非理性,不是靠意誌、決心、熱情等等。
林:回過頭來,我們想說說你自己。你到新加坡研究一年,今年在美國講學也有大半年了,新加坡儒學研討會你也沒有去參加,跟外界的接觸也很少,很多朋友都希望你動心忍性了這麼久回來以後,能在文化哲學上開創新的方向出來。不知你自己有什麼大的計劃?你的研究又有什麼方向?
李:首先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關心。我打算回去以後好好讀些書,並不準備寫書寫文章。我支持青年們多寫一點,記得年前我說過這話,現在已變成現實,現在大部分書刊都由年輕人占領了。很多事情他們能做,我就不必做了。我自己打算考慮一些比較抽象的問題。我非常感謝各種講演的邀約,但我不喜歡演講。我從小不愛說話,朋友跟我聊天,我可以說很多,但見到陌生人,心裏就不自然、緊張,盡管表麵上看不出來,似乎我還很活潑。到現在還是這樣,所以很少參加社交活動,這好像是個性,很難改變。
林:最後的一個問題,就是關於你的三本思想史論,你說過,總的來說是講中國命運的,在此你能不能概括你這三本書,談談你對中國命運的看法,做一個總結?
李:這很難,我認為中國這個民族經過長時間的混亂,還會生存下來。這次給美國學生講課,他們聽了中國人沒有上帝的觀念和信仰,卻居然能生存幾千年,覺得震動。前途看來不會一帆風順,還會有曲折,但願不再有大災難才好。我不相信中國這個民族一定會完蛋,但命運是很難談論和預測的。
林:謝謝你接受訪問。
(原載《多元的反思》,香港三聯書店,1989年,刊入本書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