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你是不是覺得現在國內國外華人學者中,有太多以刺激讀者情緒為主的作品?
李:我看是有一些,理論的、冷靜分析的、科學的就少了一點。我覺得中國需要的仍然是民主與科學。科學是指科學精神。這是我們缺少的,這與中國文化傳統有關係。
章:中國最早有辯證法理論的是孫子、老子及韓非子,他們所提倡的是在軍事上、政治上及生活上的辯證法。你說過他們的重要性不是認識真理,而是如何運用知識,那麼,中國現時所遵行的馬克思主義下的唯物辯證法,是讓我們認識真理,還是如何運用知識?
李: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本來是兩方麵都有,後來在毛澤東的演繹下,就變成了隻是如何運用知識。他強調實踐論。
章:有人說黑格爾以後,已沒有出現過一套無所不包的體係了,你同意嗎?你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個思想體係嗎?
李:體係是什麼東西呀?沒有一個理論可以完全解釋上下古今、天文地理的。每一種理論隻是一種觀點、看法、眼界,不必是一個體係。
章:我們收窄來看,你所提出的主體性哲學,我看是包容很廣闊的一套理論,在哲學來講,是不是一套體係?
李:國內很多人都講我在搞體係,有人還要我趕快把這個體係寫出來。但是我並不想搞體係,要是你們認為這是體係,就這樣認為好了。我隻是想提出一些以前沒人講過的觀點、看法而已。
章:你打算再花多少時間研究你的主體性哲學?在我看來,要造成一個體係,現在所提出來的東西還不夠,你會繼續嗎?
李:我不愛談未來計劃。不過我大概會花10年到15年去研究這一觀點,我可不承認這是個體係。
章:你說主體性哲學是沿著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前進的,兩者是否協調而沒有分歧?
李:你要看什麼是馬克思主義,國內很多人的看法都不一致。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是當然可以協調的。
章:是不是我們講什麼主義都沒意義呢?因為大家的理解差距這麼大。講了,反而引起情緒反應。
李:對。
章:關於劉曉波對你的批評……
李:他對儒家批評得很厲害,說整個中國文化傳統也要不得,他講得很痛快、過癮,但那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所以我覺得他講的沒有學術價值,他文章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還有我沒講過的東西他也打個引號,說是我講的。他講的隻有情緒作用,沒有理論意義。
章:我覺得中國整整一代,都有一個可怖的經曆:大部分的中國人都在同一個時期裏麵講謊話,在“文革”10年,手拿紅皮書,跳“忠字”舞,這對於個人道德的破壞性是很深的。我把它稱為一個道德斷層。後來國內搞的“五講四美”等道德主義運動,也補救不了這條道德破壞傷痕,我們要怎樣重建一套實在的、共同理性基礎的道德?
李:我同意中國是存在道德斷層的問題,這個沒有辦法,現在隻好寄托於現實生活有所進步,訂立最低的道德標準。不過最根本的解決方法,恐怕還是要靠法製,不正之風才能改善。
章:中國可否在生產力上再解放一次?因為經濟基礎的變化比上層建築更重要。
李:我講的就是通過法製來訂立最低的道德標準。在養成了這種習慣以後,就會化成一種道德觀念,然後就可以慢慢地提高。
章:西方社會的穩定,跟它的希伯來宗教有很大的關係。我了解西方主要的文化來源是希臘的理性主義及希伯來的宗教精神。因此西方社會所呈現的道德、法律都存在那兩種文化精神。如果在中國我們從現實生活開始慢慢建立我們的道德,我們能不能接受西方那些宗教情愫?基本上我們都接受希臘的邏輯思維,因為它對科學發展有幫助,可是宗教問題怎麼解決?
李:這的確很難解決。中國自春秋戰國以來就沒有自己的宗教。康德不相信宗教,但他講的道德也有宗教情愫。我為什麼要搞美學,就是想嚐試這個問題。我欣賞蔡元培講的一句話:以美育代宗教。研究從審美角度看道德,是我研究主體性哲學的一個目標。在這方麵相信中國傳統是可以來一個轉換性的創造。
(原載香港《百姓》雜誌,1987年,刊入本書時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