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你對馬克思主義的看法,跟國內思想界、理論界是否不一樣?
李:那當然不一樣。王若水有王若水的馬克思主義,胡喬木有胡喬木的,多種多樣。
章:你到香港的第一天就說,香港要負曆史責任,要對大陸、台灣起作用。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製度上起作用?
李:第一是香港已在國際上取得了具體的經濟法律體製的經驗,可給大陸參考。另一方麵是溝通大陸、台灣,以及其他國家的華人的文化、思想,香港這個位置是很好的。可惜香港暫時對此並沒有起到作用。
章:我覺得製度對文化發展的影響很大,在不同製度下發展起來的華人文化,比如說在大陸、台灣、各國華人地區的,它們的分歧豈不愈來愈大?
李:現在可以說分歧很大,但是根本的東西也相當多。我覺得多樣化沒有壞處。根本的東西是我們文字相同、語言相同、文化的曆史背景相同,我們都知道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交流起來不會有什麼困難。這與跟外國人談柏拉圖時感受就不一樣。我講過上層文化與下層文化也有距離,這是大傳統與小傳統的問題,但跟西方文化就隔得比較遠。
章:你十分強調繼承“五四”傳統,我覺得“五四”最可貴的精神就是民主思想的萌芽。……我們該怎樣表達對民主的要求?怎樣能實現民主的目的?
李:我曾講過,要強調法律,這也是一種表示吧。在目前現實的條件下,怎樣使民主、自由具體實行,值得研究。你光喊民主,也沒有把問題解決。我們要保護一般老百姓的權利,在經濟上保護個體戶的權利,保護受教育的權利等等,這些都比較具體。還有更具體的東西需要研究。現在要做的,是怎樣使民主在中國製度化、法律化。
章:是否中國經曆資本主義階段不夠,所以,我們有很多地方還要學習資本主義社會所發展出來的民主、法律?
李:同意。其實中國缺乏經曆資本主義階段。
章:中國現在政治上不能一下子走回資本主義道路,而且中國是第三世界國家,也不能走回去。
李:這個不可能,至少目前如此。
章:你估計怎樣結合中國的特色而發展?
李:我現在對一個問題很感興趣,就是提出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它不是以前講的那種社會主義。
章:你研究近代思想史好久了,我想你已經有了一定的觀點,那你認為這個階段的特色應該是怎樣的?
李:我不想一兩句話把它概括出來,而且也很難概括。現在有個體戶,比例還很小,要看它的比例要達到什麼程度,這個方麵也值得研究。
章:這個是量的問題嗎?
李:量也可以變成質呀,要是量多了也變成資本主義。所以要研究量可以和不可以的程度,這就需要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去研究了。
章:你同不同意就算我們計算了一個比較合適的量,但它仍然可以發展,比如說我們發覺了這個量限製了生產力的話,那量的發展是不是可以再快?
李:我覺得到目前為止這個量還遠遠不夠,因此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章:那麼民主呢?
李:這是個艱難的過程,不是很快可以實現的。我們要有韌性精神,要做一個比較長期的思想準備。中國這麼大,那些已享有既得利益的人的力量還是相當大的。人民的教育、文化水平也要提高。
章:你在文章中談過中國革命的六代知識分子,從辛亥一代到“文革”一代。你在國內常常與年輕人接觸,你怎麼看“文革”後的一代青年知識分子?
李:這個第七代我不太了解,據我看到,現在還沒有定型。我覺得第六代的時間要拉長一點,他們有些參加過“文革”,有些“文革”時年紀比較小,因此思想也有不同。不過,他們都有一個特點是關心國家大事。第七代的知識分子不少空喊生活沒有什麼意思,就有點西方味了。我說第七代還沒定型,就是這種態度能維持多久?中國的社會現實跟西方不同。劉索拉的小說很多人(包括我)喜歡看,在廣大知識界卻並非如此,雖然第七代愛喊生活無聊,但仍關心國家……因此這個第七代還未定型。
章:你說過儒家所提倡的道德主義不能作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中國必須要實行法治,才能走上現代化。不過,儒家的一套道德規條,傳統思想,已是千百年來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我們要走上法治之路,是否要徹底摒棄儒家思想,來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這個問題複雜。不過我們先要了解一個問題:什麼是儒家?我在演講會講了好半天也講不清楚什麼是儒家,不過我最後提出了一個樂觀精神。儒家中好的我們要,不好的就不要。韌性精神是好的,論資排輩是不好的。“父母在,不遠遊”,這是儒家的,現在是父母在,應遠遊。其實如今有飛機火車,也不算遠遊了。所以我們要分析,哪些要保留,哪些不應保留。不要先下價值判斷,不要有情緒反應,才能有科學的研究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