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熙寧鎮往事(3 / 3)

羅尚卿的祖太爺就是同治二年領著一個男孩從羅家巷逃出來、被土匪頭目擄走的新媳婦的丈夫,叫羅漢林。當土匪打進熙寧鎮時,守城的官兵和百姓大多遭到屠殺,羅漢林有幸活了下來,流落鄉間。熙寧鎮被土匪占領,直到五年後,清政府肅清了太平天國和撚軍起義,這才派了一個叫傅先宗的南方人擔任提督,率兵進入甘肅。盤踞在熙寧鎮的土匪不是對手,很快獻城投降。熙寧鎮被清政府收複後,派來了新的縣令,流散外地及四鄉的熙寧鎮人重新回到了城裏。當羅漢林來到羅家巷時,但見到處殘垣斷壁,滿目瘡痍,連巷道裏也長滿了蒿草。父母親死了,新媳婦和弟弟下落不明,現在羅家隻剩我一個人了呀!羅漢林嚎啕大哭,幾乎昏厥過去。後來,無依無靠的羅漢林在縣衙門做了一個小吏。當時,縣衙門找了十幾個老秀才編寫《熙寧鎮續誌》,在同治二年的那場災難中死去的好幾千個有名有姓的熙寧人被記錄在這本誌書裏。有個老秀才告訴羅漢林,說他在采訪時,有人告訴他,你的媳婦和弟弟被土匪擄走了,有可能還活著。這倒是一個驚人的好消息,可是,事隔多年我到哪裏去找他們呢?如果他們還活著,也應該到熙寧鎮找我呀!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的。就這樣,盼星星盼月亮,一盼就是幾十年,盼到清朝皇帝退了位,盼到袁大總統歸了天。完了!沒希望了,或許他們早死了,或者新媳婦改嫁他人另有新歡,早忘了我了。尚不甘心的羅漢林在臨死之前給他的兒子講了新媳婦和弟弟的事,囑咐兒子,假如他們還活著,有幸到熙寧鎮找了來,那他們仍然是我羅家的人!兒子流著淚答應了父親,羅漢林這才閉上了眼睛。從羅漢林算起,新媳婦的故事一直傳到了第四代,也就是羅尚卿這一代。這個遙遠而悲慘的故事,羅尚卿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過了,他僅僅認為這是個故事而已。哪知道,當我那次從平涼回來,把百歲老人的故事講給他聽時,羅尚卿驚呆了,還真有這事?我告訴他,下次我再去平涼出差,一定帶他過去,讓他圓了祖上的夢。同樣,羅尚卿和我一樣等了三十多年。

今天,羅尚卿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家。他說,他在教育界幹了幾十年,現在退休了,有了閑工夫,他想到了遠在平涼的百歲老人。雖然說老人一定已經去世了,但他還是想去看一看。也是湊巧,那天,羅尚卿正好在一個酒桌上碰上了已經是一家建材公司老板的小魏師傅。自從運輸公司改製為私營企業以後,小魏師傅不甘忍受老板的白眼,憤然離職,貸款創辦了一家建材公司。經過數年打拚,公司已擁有資產數百萬元,魏老板也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家。二人不知不覺談起了平涼的百歲老人。羅尚卿說,老人肯定已經不在了,但他的子孫還在,我現在有的是時間,我還有去那裏看一看的願望。作為當事人的魏老板當即表示讚同,他說,現在去平涼有高速公路,當天就可以到達,並表示願意無償提供車輛。

聽完羅尚卿興致勃勃的一番話,我立即表示願意一同前往。當天晚上我興奮得一夜未曾合眼,給老人的承諾終於可以實現了,雖然是遲還的願,但畢竟可以畫上圓滿的句號了。

我們挑選了一個自認為是良辰吉日的日子,駕車前往平涼。車上了去平涼的高速公路,魏老板說,大約兩個小時就到了,聽說現在那裏發展很快,到處是高樓大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當年的那個馬隊。我說,要是馬隊還活著,應該已經八十多歲了,那次沒有見到他兒子,不知道叫啥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們。羅尚卿說,咱們去稅務局打聽,或許能打聽到他們。

魏老板笑著說,萬一找不到就權當是旅遊了一趟。

平涼終於到了,原先破破爛爛的一座縣城,早已不見了蹤影。現在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寬闊的街道四通八達,儼然是一座中等發達城市。進了城不遠,我們在東方賓館登記了一個三人間。休息了一會兒,我們出了賓館大門,想到外麵吃點東西,發現旁邊有條巷道,裏麵挺熱鬧,當地的小吃很多,拉麵、麵片、包子什麼的都有。羅尚卿說胃疼不想吃,但我們還是勸他吃了半碗燴麵。

吃過飯,我們向當地的一個老人打聽了一下稅務局的方向,然後步行去找。大約轉了半個多小時,便來到了稅務局。門房老大爺告訴我們:下班了,明天再來。我說,我們不是辦公事的,我們想找個人,想找一個以前在稅務局工作過的人。然後,我把馬隊的有關信息告訴了他。老大爺搖搖頭說,我是這裏的臨時工,剛來一年多,這人我從沒聽說過,要不你轉到家屬院,那兒有幾個退休老幹部經常在下棋,你去打聽打聽,說不定他們知道。

我們道聲謝,轉身剛走了不遠,老大爺突然又把我們喊住了,他說老局長來取報紙,說不定他知道,讓我們過來一下。果然,有一個比看門的老大爺年齡還要大一些的頭發雖然已經全白但很有氣度的老人到稅務局門房來取報紙。我連忙向老局長說了馬隊的有關情況。老局長思索了一會兒,對我說,這個人我知道,我剛到稅務局來的時候,他就退休了,十年前已經去世了!

這下完了,老馬死了,這趟白跑了。不過,老局長接著又說,馬隊的孫子馬海峰前年稅務學校畢業,被安排到鄉下稅務所工作,你們可以打電話聯係一下。根據老局長提供的有關信息,我就用稅務局門房的電話打過去。那邊問,你找誰?我說,馬海峰。你找他有事嗎?我就是馬海峰。我連忙說,我是熙寧鎮來的,是你爺爺的親戚,你有空嗎?我們當麵談談。電話那邊好像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我爺爺去世快十年了,以前也沒聽說熙寧鎮有親戚呀!不過,今晚我值夜班,你告訴我你住哪兒,明天我過去找你好嗎?年輕人說話挺謙和,挺有禮貌,我便告訴了他我們所住東方賓館的房間號。臨走,我們連連向門房老大爺表示感謝,魏老板還給老大爺發了一支“奔馬”香煙。然後,順原路回到了賓館。

馬海峰在鄉下工作,據說那地方離城裏有五六十裏路,估計他回來也到中午以後了。第二天,我們懶覺一直睡到上午十一點了,正要到外麵去吃飯,剛打開門,有個挺漂亮的服務員走過來對我們說,是310房間的客人嗎?有人找。我們這才注意到服務員的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人,二十幾歲的樣子,寸頭發,白白淨淨,穿著花格子短袖和牛仔褲,蠻帥的一個小夥子。

你是?我明知道是誰,但還是脫口問道。小夥子彬彬有禮地說:我是稅務局的馬海峰,是你們在找我嗎?

是是是!我連忙回答,我們從熙寧來,咱們去房間談好嗎?馬海峰愉快地點點頭。

在房間裏,當我講了三十多年前來平涼,馬隊替我們解了圍,又帶我們去見了躺在床上的百歲老人,以及老人所講的熙寧鎮的往事和他自己的身世的前因後果時,馬海峰像聽天書似的,皺著眉頭,一言不發。末了,他說:其實我祖太爺在你見過他的那一年冬天就去世了。我爺爺雖然知道這件事,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本人也在1982年去世了。我父親現在不在平涼,他所在的企業去年破產了,他離開了平涼,和我母親一道隨一個朋友去天水搞建築了,他是不是了解這些情況,我就不知道了。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你們都是厚道人,料想不會有假,就應你們的要求,我帶你們去我祖太爺和我爺爺的墓地吧!

馬隊和百歲老人的墳墓坐落在一條小溪邊,背靠著小山,憑我們的感覺,是一處極好的風水寶地。百歲老人的墳前立著一塊碑,上書“故顯考馬公諱漢臣之墓”,馬漢臣看來是百歲老人的名字,落款是馬富有。馬富有肯定是馬隊的名字,看落款的時間是他活著的時候立的。當我們給百歲老人上完香焚燒完紙錢之後,羅尚卿隨即打開了隨身帶的塑料袋,裏麵裝著他從自家院裏取來的三把土,他輕輕地、很莊重地撒在了老人的墳上。我也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三十多年了,老人的心願今天終於還了。

這一切都被馬海峰看在眼裏,他確認這絕不是虛假的,人家千裏迢迢而來,圖的就是認祖歸宗,不忘親情,別無所求。眼瞅著朝自己微笑著走來的羅尚卿,馬海峰喊一聲哥哥,倆人便擁抱在了一起。淚水早已迷蒙了他們的雙眼……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