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隊笑笑說,沒那麼多講究,快進來吧!
馬隊這是要幹啥?他萍水相逢幫了我們的忙,又請我們吃了飯,他不圖名不圖利的究竟想幹什麼?他說要見一個老人,便領我們到他家裏來,肯定這個老人是他的親人!假如老人有病,我們又不是醫生,找我們來幹啥?不管怎麼著,已經來了,進去看看,馬隊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這個院子並不大,四麵都有房子,看樣子修建的時間很久了。三間大北房比其它的房子基礎高,也比較大氣,顯然是這個院子的主房。馬隊領我們上了大北房的台階,到了房子裏,也不招呼我們坐下,而是直接一掀門簾進了西麵的套間。我們隻好在外麵等著,很快,就聽到了馬隊的聲音:阿大!你不是常打聽熙寧鎮的人嗎?今天我剛好碰上了兩個來平涼發貨的熙寧人,我給你帶來了。屋子裏很安靜,我們聽見有人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了馬隊。很快,馬隊又掀起門簾把頭探出來,對我和小魏說,你們進來吧!我阿大有話問你們。
順著馬隊挑起的門簾,但見套間的炕上睡著一個白頭發白胡須、瘦得像幹柴一樣的老人,看樣子老人快一百歲了,他身上蓋著一床很舊但很幹淨的大紅緞被子,乍一看,跟一具幹屍差不多。我和小魏小心翼翼地進了套間,來到老人的炕前,對老人說,爺爺,你好!我是熙寧鎮來的小石,你老有啥事要問我們嗎?
老人的眼睛睜開了,很顯然他聽清了我的話,身子動了動,麵部表情顯得很激動。馬隊趕忙上前把老人扶起,把一床舊被子墊在老人的身後,讓他靠在上麵。老人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馬隊急忙把一隻帶嘴的小茶壺遞到老人的嘴跟前,老人喝了兩口,這才清清嗓門喃喃地道:熙寧鎮來的!太……太好了。老人的嘴裏隻剩下兩粒把門的上牙,搖搖欲墜的,似乎有隨時掉下來的危險。老人示意我和小魏坐在床頭上。我瞅瞅馬隊,馬隊說,我阿大讓你們坐下。
我想,老人父子都是平涼人,我和小魏是熙寧鎮人,兩地相隔好幾百裏路,飽經風霜的老人究竟有什麼事要問我呢?看樣子,馬隊也不清楚老人要問什麼事。老人還未說話,幹瘡的眼睛裏已經閃著一絲淚花,他問:熙寧鎮有條巷子叫羅家巷嗎?
老人的這句話跟馬隊早晨問我和小魏的話一模一樣,難道老人和熙寧鎮羅家巷有什麼淵源關係嗎?我說,有!我就在羅家巷居住。老人聽我說在羅家巷居住,頓時老淚縱橫:娃娃!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爺爺!解放前我父親在羅家巷買了一座院子,我家都住了三十多年了。
老人顯然相信了我的話,他的嘴唇抖得厲害,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同治二年啊!羅家巷……
果然,老人和熙寧鎮羅家巷有著一段不同尋常的往事,而且這段往事要從清末同治二年講起。老人說,同治二年,熙寧大旱,周圍數縣赤地千裏,顆粒無收,數萬災民渡過洮河,來到熙寧鎮地界,四處乞討。不懷好意的土匪揚言熙寧鎮有大批糧草,鼓動災民,試圖奪取。然而,熙寧鎮雖然是產糧大縣,但糧草年年都被朝廷調走了,根本沒有存糧,也沒有糧食賑濟災民。災民沒有飯吃,許多人跟著土匪趁火打劫,他們根本不相信熙寧鎮會沒有糧食,於是前來攻城。官府兵力不足,立馬把城裏的青壯年男丁召集起來,至少有三千多人,他們和幾百名官兵一道守衛熙寧城。熙寧被圍了兩個多月,裏無糧草,外無援兵,後來守城的官兵和老百姓每天隻有幾十顆大豆充饑啊!聽說那個年代,各地都在鬧土匪,各地都在打仗,朝廷還跟洋人打仗,沒有援兵就隻有死路一條啊!由於熙寧軍民的誓死抵抗,土匪和亂民死傷很多,殺紅了眼的土匪人數越來越多,而守衛熙寧的官兵和老百姓早已斷糧,傷亡慘重。
說到這裏,老人的小眼睛瞪得溜圓,看不出他還有那麼大的力氣說話。他停頓了一下,流著淚,搖了搖頭,加重語氣繼續講道:同治二年八月二十七日淩晨,土匪攻克了熙寧,熙寧城血流成河啊!土匪見人就殺,逢人便砍,數萬人慘遭殺害。羅家巷,當時羅家巷裏有一個穿著紅棉襖的新媳婦,領著一個小男孩準備逃命。她的丈夫被官府征去守城,生死不明,她領著丈夫的弟弟剛到羅家巷口,便被一群手持刀矛的土匪圍住了。殺紅了眼的土匪正準備對這個新媳婦和小男孩下手,突然,有個頭目模樣的人攔住眾人說,這個閨女心疼,不如留著,給我當老婆。
那這個小男孩呢?有人問。小男孩也留著,殺了他,新媳婦必不會真心歸順。於是,新媳婦和小男孩有幸活了下來。而熙寧鎮從此落入了土匪的手裏。
老人接著說,過了幾年,朝廷派了一個姓傅的南方人任甘肅提督,率兵從天水方向打了過來,熙寧鎮的土匪不是對手,逃的逃,降的降。後來,新媳婦跟隨她後來的丈夫,領著那個小男孩,流落到了平涼,並且在那裏定居了下來。四十多年過去了,鬥轉星移,大清王朝完了,中華民國登上了中國的曆史舞台,新媳婦也成了老太婆。在她快要閉眼的那一天,她看看屋中無人,便對一無所知的那個昔日的小男孩說出了前麵的這個耐人尋味的故事。然後,她如釋重負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說到這裏,早已老淚縱橫的老人道:那個男孩就是我呀!新媳婦是我的嫂子,她忍辱負重就是為了保住我的命啊!是她嗬護我長大。我不姓馬,我姓羅啊!我是熙寧鎮羅家巷人啊!我活了快一百歲了,今天我終於說出了心裏話……
阿大!你是不是老糊塗了?我家人老五輩姓馬,啥時候姓羅了?可不能亂說,這要讓外人聽了,可不得了!馬隊顯然對老人剛才講的往事一無所知。
尕娃!阿大雖然老了,可並不糊塗,剛才我講的,可是在我心裏裝了一輩子呀!我今天終於一吐為快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啊,我說完了,心裏亮堂了,死也瞑目了。老人如釋重負,臉上也越來越平靜了。
阿大,怪不得你讓我打聽到有熙寧鎮的人領回家來,原來你是要傾訴你的往事啊!你怎麼事先一點也沒有告訴我呀?馬隊用埋怨的口吻道。
我本來想把這些往事永遠埋藏在心裏,也不想讓你們知道,可我有個心願啊!老人說到這裏,把目光盯在我的臉上,接著道:那就是我死以後,麻煩老家的這個年輕人在我的墳頭撒上三把熙寧的土啊!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原來,這就是老人的心願,老人等了幾十年熙寧鎮的人,就是為了這個小小的心願啊!老人這是懷念家鄉,不忘故土啊!阿爺,你放心,以後我會常來平涼的,這點小事我一定能辦到,請你老放心好了。老人高興地點點頭,滿懷期待地目送我和小魏走出了他的臥室。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事與願違,我再也沒有去過平涼,三十年前對老人的承諾也始終無法實現。那次,我回到廠裏,滿以為很快會第二次出差去平涼,孰料廠裏卻派我去銀川推銷產品,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平涼了,平涼那邊也由於其他地方的產品進入而擠占了我廠的銷路。
轉眼到了1995年,由於市場經濟逐漸代替了計劃經濟,熙寧鎮化工廠這個縣辦企業,由於生產的商品都是傳統的手工業產品,成本高,利潤低,加之銷路越來越窄,銀行貸款累累,職工工資無法發放,終於宣布破產。廠子拍賣給了包工頭,幾年後建成了一個住宅小區,聽說包工頭賺了好幾千萬,成了熙寧鎮較大的房地產開發商,而化工廠的近二百名職工在廠子拍賣後,每人僅得到了幾千元的安置費,然後自謀出路。還不到退休年齡的我,因為五十多歲了,人家嫌年齡大,一時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賦閑在家的我,因為祖上留下來的院子臨近大街,很有商業價值,於是打通了側牆,安上了門窗,三間住宅被改裝成了商鋪,很快有人租了去,開了服裝店,每年租金六千多元,抵得上當時一個人將近一年的工資了,許多過去的同事都羨慕得很。我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正好衣食無憂!
我是一個比較講信譽的人,三十多年再也沒有機會去平涼,承諾那位百歲老人的心願至今不能實現,我感到忐忑不安。正好,這天有個比我大幾歲的老街坊來到我家裏,我不覺眼前一亮,這不是羅家巷的百年老住戶老羅家的後代羅尚卿嗎?我有必要把這個人的身世給讀者介紹一下,況且這個羅尚卿和平涼的那個百歲老人也是大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