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害怕聽《二泉映月》,因為每每聽到,都會覺得心被無意中刺痛,然後肢體裏就會爬滿各種悲涼的情緒,隨著宮、商、角、徵、羽的回旋一點點團起。女兒是學鋼琴的,鋼琴曲或激昂、或柔美、或淡若輕風,而我們之間的交談也多會停留在貝多芬和巴赫上。但是,她常去的琴房偏偏就有一個教二胡的老師,而且常常以《二泉映月》作為當家的曲目。因為怕聽那淒淒切切的聲音,所以每次陪她上樓之前我們都會有一番商量。
“媽媽可以不上去嗎?”
“不行!我不想一個人上樓!”
“但我的確很怕聽那個聲音,咯吱咯吱地很難受!”
“那就塞上耳朵不聽!”
然後,我就會投降,咬著牙爬上樓去。
這樣的日子多了,竟也慢慢地習慣起來。曲中的悲涼似乎也因為聽得遍數多,感覺少了些。偶爾也會看看那些學二胡的孩子,有意無意拉琴,多一個音符少一個音符,便覺得二胡的悲大約不過如此。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真正的弦音。
那是一個下雪天,我到公園附近的超市購物,遠遠地聽到《二泉映月》的琴聲穿破寒氣襲來,如泣如訴,嗚嗚咿咿地在漫天飛雪中發出淒厲欲絕的音響。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撕裂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在血液裏蔓延。然後就感到血管越來越漲,有要迸裂的感覺。
拉琴的是個盲人,大約五十多歲,身上的黑棉袍好像很多年沒拆洗了,肘和肩都落著一層灰土。他坐在遊廊的台階上,上下移動著手指,很用心地操琴。臉上的滄桑寫滿歲月的風塵。
零零星星的兩三個人,在他拉琴的間隙佇下腳步,站一會再走開,或者放下一二毛錢,或者什麼也不放。但拉琴的人似乎沒有感覺,他隻是不停地拉,不停地搖晃著身體,整個人都已經浸入到樂曲裏。
我站在馬路這邊,聽每一個音符在耳旁顫動,心也跟著顫動起來,不知不覺地就有了淚,有了大哭的欲望。這個拉琴的盲人讓我想起了瞎子阿炳,想起了他痛苦磨難的一生,想起了若幹年前他走在雪地裏操琴的情景。高音區的流動,低音區的平靜,回旋時的沉穩,上升時的昂揚,每個音區都在講述著阿炳的淒慘。盲人用他的執著,用他對音樂不同凡響的感悟,將《二泉映月》抒發得淋漓盡致,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融入樂曲中。這時的音樂已經不是音樂,不是愉悅身心的東西,而是對困苦、對磨難、對靈魂、對生命的疾呼。
在他的音符裏,我聽到了一種抗爭,一種不屈不撓,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雪打在他的身上,也打在我的身上。他成了一座雕像,我成了一個雪人。我仿佛站在生命的路口觀望,幸福與悲哀,擁有與失落,一切的一切都隨著不斷飄下的雪飛起。沒有什麼可以替代此時《二泉映月》在我心裏的感覺,除了痛除了被切割,外界的事物已經化為虛無。它將我內心的情緒徹底調動起來,隨著它悲隨著它喜,隨著它糾結隨著它淡然。阿炳一定是快樂的,眼前的盲人也一定是快樂的。至少在他們拉琴的時候心裏是愉悅的,是沉醉的。如同聽琴的我,感覺到了音樂的價值,也感覺到了生命的光亮。
生活的艱難,人一生中的幸與不幸,快樂與追求,都融入了大雪裏,融入了我的血液。我仿佛看到自己正走過荒原,黃沙和塵埃浸滿全身,發上黏著血液,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但我依然在走,在風裏感覺生的味道,心跳的狂熱。四周沒有人,有的隻是風,偶爾有光亮在遙遠的天際升起,那是電。
我渴望聽到雷聲,聽到雨落沙地的啪啪聲。我更想在風雨中高歌,用嘶啞的喉嚨呼喚藏在心底的流逝。風雨雷電組成一支強大的樂隊,宣泄著最本真的音符,撞擊著我的耳膜。身被撕裂、再被撕裂,片片浸入黃沙,最後化成黑土沉澱。沒有手指的觸摸,伸出去的是再收不回來的黑暗。眼底不再有淚,心痛過以後也不再有痛。
驀然中,我找到了一份淡然,一片屬於自己的靜謐。阿炳是幸福的,因為音樂讓他執著。盲人是幸福的,因為弦音讓他沉迷。而我也是幸福的,因為我聽到了心靈的呼喚。
我看到白色的雲漂浮在空中,悠然地唱著自己的歌。鳥在我的腋下飛過。白色的羽摩挲著我的腳趾。我如天使一般飛翔,微笑在臉頰綻放。
顫在靈魂裏的弦音,讓我懂得了生命伸展的方向。
感謝《二泉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