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蝶也是繪畫的熱門題材,《新唐書·藝文誌》即著錄了周昉的《撲蝶》圖;而《宣和畫譜》卷六記載五代畫家杜霄“工蜂蝶”,更有《撲蝶圖》《撲蝶仕女圖一》《撲蝶仕女圖二》多種。明人陳洪綬、清人陳宇和費以耕等,也各有《撲蝶圖》傳世。其他未傳世之作可能更多,如明代高啟題畫詩《美人撲蝶圖》,形象地描繪了美人撲蝶的情景:
花枝揚揚蝶宛宛,風多力薄飛難遠。
美人一見空傷情,舞衣春來繡不成。
乍過簾前尋不見,卻入深叢避鶯燕。
一雙撲得和落花,金粉香痕滿羅扇。
笑看獨向園中歸,東家西家休亂飛。
明代王偁也有一首《題美人撲蝶圖》:
為惜韶華去,春深出繡幃。
撲將花底蝶,隻為妒雙飛。
由詩觀畫,可以發現,其中同樣寄寓了含蓄的愛情色彩。
戲曲方麵,化文字想象、圖畫場景為動態表演,使撲蝶的純美嬉戲更加鮮活動人。如明崔時佩《南西廂記》第五出《佛殿奇逢》鶯鶯上場時,在《西廂記》雜劇基礎上,增加了一段紅娘撲蝶的曲詞:
笑折花枝自撚,惹狂蜂浪蝶,舞翅翩躚。幾番要撲展齊紈,飛向錦香叢裏教我尋不見。被燕銜春去,芳心自斂,怕人隨花老無人見憐,臨風不覺增長歎。
這一場景既表現了紅娘的活潑,也是代鶯鶯抒情,“惹狂蜂浪蝶”則明示了愛欲之萌生。阮大铖《燕子箋》更以男主角所繪《聽鶯撲蝶圖》作為貫穿線索,表現曲折愛情故事。與《聽鶯撲蝶圖》對應,第十一出甚至設計了“雙蝴蝶”上場表演飛舞場麵,活現出女主角“心頭事忒廉纖”。在她心裏,“那粉蝶酣香雙翅軟,入花叢若個兒郎”。
由於撲蝶的情愛意味如此普遍,在《金瓶梅》中,我們甚至看到對它流於調情挑逗的描寫。如書中兩次寫到潘金蓮撲蝶。一次是第十九回:“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觀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原來兩個蝴蝶也沒曾捉的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再一次是第五十二回,幾乎與第十九回如出一轍,也是陳敬濟借潘金蓮撲蝶挑逗她。兩次撲蝶,都引出潘、陳私通,是“狂蜂浪蝶”的露骨表現。
撲蝶嬉戲既含有情欲意味,可能便是前引脂批質疑“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的原由。反過來看,作者恰恰為寶釵安排這一舉動,或許也並非隨意裝點。清人沈謙《滴翠亭撲蝶賦》“惟有癡情蝶不知,雙雙猶傍畫間飛”,便揭示了其中意味。
複次,說撲蝶之具。在《紅樓夢》繪畫中,“寶釵撲蝶”是入畫較多的題材之一。有趣的是,畫麵中,寶釵或持團扇,或拿折扇。
如清後期以仕女畫見長的改琦所作《紅樓夢人物圖》,寶釵撲蝶時即手持折扇。現代以來,拿折扇的似乎還稍多一點。馮其庸和劉旦宅、戴敦邦等名家畫的寶釵撲蝶均用折扇(戴氏也畫過寶釵團扇撲蝶)。
而1987年、2010年兩版《紅樓夢》電視劇卻都選用了團扇。
按照小說描寫,寶釵當時從袖中取出扇子,是什麼扇子?沒有寫明。依情理而言,折扇可能更便於放在袖中,這或許是諸多畫作選擇折扇的緣故。但也不盡然,漢班婕妤《怨歌行》寫團扇就有“出入君懷袖”句,可見團扇是可以放入古人或較今寬大的衣袖中的。
《桃花扇·卻奩》也提到李香君從袖中取出宮扇(“桃花扇”究為折扇、團扇,舞台也有不同道具,蔣星煜曾撰文力證當為團扇),而明義《題紅樓夢》第四首吟詠寶釵撲蝶事:“追隨小蝶過牆來,忽見叢花無數開。盡力一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作為《紅樓夢》早期讀者,他所想象的便是“扇紈”即“團扇”。不過,這首詩與小說描寫略有不同,詩中說是“小蝶”,《紅樓夢》中卻是“大蝶”;詩中說“過牆”,小說中是“過橋”。故詩中的“扇紈”也未必定與小說所寫相符。順便說一句,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五載:“南方女人皆用團扇,惟妓女用撒扇(即折扇)。近年良家女婦,亦有用撒扇者。此亦可見風俗日趨於薄也。”這可能是明代的情況,清人已沒有了團扇、折扇的這種區分觀念了。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三甚至說折扇在明代流行以後,“今則流傳寖廣,團扇廢矣”。
從文學史看,團扇與女性確實有著更密切的聯係。唐朝詩人王建《調笑令》有“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麵”的名句,表明“團扇”是美人形象的一個標準配置。而撲蝶時用“團扇”也屢被提及,如宋李彭老《清平樂》詞“合歡扇子,撲蝶花陰裏”,其中的“合歡扇子”即是團扇,班婕妤《怨歌行》“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可以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