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餘話》之《秋夕訪琵琶亭記》中也有“采香蝴蝶飛不去,撲落輕盈團扇紗”詩句;前引潘金蓮撲蝶所用也是團扇。
不僅如此,團扇還另有寓意。《怨歌行》還有這樣幾句:“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清初煙水散人編《女才子書》卷三《張小蓮》中有《紈扇》詩意相近:“皎潔新裁似月圓,時因撲蝶向花邊。郎懷出入恩長在,豈逐秋風歎棄捐。”
這些詩句令人聯想到寶釵在第二十二回所設謎語:“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從情境上看,團扇與“竹夫人”有相似之處。如果我們把寶釵所持看作團扇,也不妨理解為其命運的一種象征。
末了,再說蝶。對於蝴蝶,作者同樣著墨不多,但寥寥數語,便將其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的姿態,刻畫得栩栩如生。據《紅樓夢》所寫,玉色蝴蝶“大如團扇”,而可以“遮麵”的團扇,自然不會太小。這一描寫或許有些誇張。但在中國文學中,蝶同樣是內涵豐富的意象。關於這一點,可參看清人陳邦彥所編《春駒小譜》(“春駒”即指蝶),此書彙錄了曆代有關蝴蝶的故實、神異及文學作品中的清詞麗句。黃永武還曾將中國古代詩歌中蝶與蟬作了有趣的對比,認為蝶代表春,是浪漫派和享樂者。而在《紅樓夢》簡略的描寫中,兩次特別提到是“一雙”,這也並非虛言漫語,“雙飛蝶”或“蝶雙飛”如同“雙飛燕”、“雙鴛鴦”一樣,在古代詩歌中頻頻出現,如權德輿《自桐廬如蘭溪有寄》“風前蕩颺雙飛蝶,花裏間關百囀鶯”,張籍《寒食書事二首》“舞愛雙飛蝶,歌聞數裏鶯”,溫庭筠《寒食前有感》“殘芳荏苒雙飛蝶,曉睡朦朧百囀鶯”,王禹偁《賦得南山行送馮中允之辛穀冶按獄》“柳條漸軟蝶雙飛,桑葉尚多蠶一臥”,範成大《午坐》“不如雙飛蝶,款款弄微風”,吳文英《清平樂·書梔子扇》“柔柯剪翠。胡蝶雙飛起。……結得同心成了,任教春去多時”等等,不勝枚舉。乃至小說中,如明代《螢窗清玩》第二卷《玉管筆》中《閨詞》“無端簾外雙飛蝶,惹動深閨萬種愁”,同書第三卷《遊春夢》中《閨思》“連日紗窗慵未辟,懶看花下蝶雙飛”,也都是這一意象的運用。在這些詩句中,“雙飛蝶”都指向或隱喻著愛情。所以,《西廂記》裏有這樣的台詞:
夫人怕女孩兒春心蕩,怪黃鶯兒作對,怨粉蝶兒成雙。
可見,“雙飛蝶”將寶釵引到滴翠亭上,讓她見證了兩個丫鬟談論男女私情,不隻是為了後麵所寫的“金蟬脫殼”,也是上述隱喻的一個揭示,直言之,是寶釵渴望愛情下意識的一種外化。舊評或謂蝴蝶雙飛乃指寶、黛之夢;寶釵撲之,意欲驅散他們;而雙蝶飛走,說明“撲者枉了”,其用心沒有得逞這樣的看法,是求之過深了。
在中國文學中,除了撲蝶,還有一個類似的意象是“撲螢”,杜牧名詩《秋夕》曰:“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其意境正與撲蝶相仿佛而更傷感淒涼。
明人高啟的《扇》就將“撲螢”、“撲蝶”對舉而寫:“皎皎複團團,何人剪素紈。驅螢臨幾席,撲蝶近闌幹。”如果《紅樓夢》也有撲螢描寫,恐怕倒是黛玉最合適了。不過,撲螢需在夜間進行,不便展開情節。也就是說,這一詩歌意象,可能並不適合作為敘事文學的情節構成部分。小說家之兼容抒情文學,還是要從自身的文體特點出發的。
總之,撲蝶是中國古代文學女性描寫的一個傳統意象。《紅樓夢》用在寶釵身上,雖然隻三言兩語,卻風流蘊藉,情思綿長。它說明,在《紅樓夢》中,哪怕隻是一個細節,也可能包含著豐富的古典文化元素,而這正是《紅樓夢》百讀不厭的原因之一。——有一種《紅樓夢》續書《紅樓圓夢》,第二十二回寫到紅樓夢中人宴飲時,“十六隻蝴蝶,各銜玉杯送上後,恰變做十六個孌童,連袂唱寶玉的《翠雲裘》一調”,“忽見來了一大蝶,大如團扇,飛來飛去。蓉仙道:‘奇了?這是太常寺老蝶,聖上都見過的,來此必有緣故!’”這一描寫,顯然襲自“寶釵撲蝶”,又莫名其妙地引入清人常談論的“太常寺老蝶”(《閱微草堂筆記》《夢廠雜著》《天咫偶聞》等皆曾述及),然用筆怪異,毫無情致可言。其較原著遜色,不隻思想平庸,在細節上,也殊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