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寶釵撲蝶”的情思(1 / 3)

劉勇強

第二十七回的“寶釵撲蝶”是《紅樓夢》的一個經典片斷。這段文字並不長,前麵敘述寶釵往瀟湘館來,因見寶玉進去了,擔心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便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麵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隻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接著就是她聽到滴翠亭裏紅玉、墜兒談論男女私情,寶釵“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假裝尋找黛玉,不但巧妙擺脫了幹係,反而使這兩個丫鬟對黛玉有所猜忌。——在評論“寶釵撲蝶”這一情節時,研究者的目光往往為撲蝶的後續情節“金蟬脫殼”所牽引,更多地關注寶釵的為人問題。其實,畫麵唯美、動感鮮明的撲蝶場景,本身韻味深長,也大有賞析餘地。

先說撲蝶者。好的小說,人物言行應具有特征性。就《紅樓夢》而言,葬花的隻能是黛玉,醉臥芍藥裀的必是湘雲,而撲蝶者也非寶釵莫屬。讓黛玉撲蝶,沒有那種輕鬆歡快的活力;讓湘雲撲蝶,沒有那份悠然自適的耐心。即使對寶釵來說,也正如甲戌本回末評語所說,“池邊戲蝶,偶爾適興”。當蝴蝶忽然出現時,她原本該在瀟湘館裏。不期而至的蝴蝶恰到好處地順應了人物意圖的改變,使情節流程的突然轉向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關於寶釵撲蝶,甲戌本還有批語說:“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寫寶釵無不相宜。”在批點者看來,像寶釵這種身份、性格的人是不該撲蝶的。清初小說《五色石》卷六《選琴瑟》裏也有“撲蝶打鶯,難言莊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閑”的說法。為什麼撲蝶有失莊重,不該是“知書識禮女夫子”所當為?下麵再說。耐人尋味的是,脂批此句後麵的“寫寶釵無不相宜”。在庚辰本中,這後一句與前一句間有一空格。如果這是兩位評點者先後所批,則後一句似是對前一句的反駁。也就是說,在後者看來,寶釵撲蝶沒有任何不妥。

對沉穩拘謹的寶釵而言,撲蝶確實有些不同尋常。但這是一次沒有其他人在場的偶然之舉,寶釵一向嫻靜文雅,但身心俱健,且處在花樣年華,撲蝶實為其內心世界與自由天性的真切流露,也是那個時代富於青春活力的女性美的生動展現。盡管作者正麵描寫寶釵的隻有“躡手躡腳”、“香汗淋漓,嬌喘細細”等十餘字,卻洋溢著天真爛漫、嫵媚動人的少女氣質與情趣。有一篇敷演寶釵撲蝶的彈詞開篇唱道:“舒皓腕,露玉蔥,往來追逐百花叢。美人嬌喘渾無主,一身香汗透酥胸,腰肢無力鬢蓬鬆。”便著意發揮了寶釵撲蝶的女性美。

這一回的回目是“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將撲蝶與楊貴妃聯係起來,並非無由。五代王仁裕撰《開元天寶遺事》載:

開元末,明皇每至春時旦暮,宴於宮中,使嬪妃輦爭插豔花。帝親捉粉蝶放之,隨蝶所止幸之。後因楊妃寵,遂不複此戲也。

據此,這一聯係可能也預示著寶釵的地位。而同一回的“埋香塚飛燕泣殘紅”,又將寶釵撲蝶與黛玉葬花並列,在“戲”與“泣”之間,客觀上形成了一種性格與境遇相對而顯的比較。不但如此,小說還有一個隱性的對比。第三十回寶玉問寶釵:“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推說怕熱,微諷寶黛二人:

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隻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隻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從“他們拿姐姐比楊妃”看,這應該不是寶玉個人看法。如上所述,前麵回目中的“楊妃”,作為敘述語言,表明作者也有意在寶釵形象中賦予了這一曆史人物的某些特點。因此,所謂“體豐怯熱”正與“香汗淋漓,嬌喘細細”遙遙相對。然而,這一次寶釵卻罕見的“大怒”,與撲蝶時“楊妃”的愜意形成強烈對比,這是作者在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之間,有意製造的充滿張力的意義空間。

次說撲蝶。在古代文學中,特別是在宋以後的詩詞、小說、戲曲以及繪畫中,“撲蝶”是一個屢見不鮮的意象或場景。詩詞中,如蘇軾的《蝶戀花》“撲蝶西園隨伴走。花落花開,漸解相思瘦”,王沂孫的《鎖窗寒》“撲蝶花陰,怕看題詩團扇。試憑他、流水寄情,溯紅不到春更遠”,陳允平的《側犯》“輕紈笑自撚,撲蝶鴛鴦徑”,湯顯祖的《花朝》“妒花風雨怕難銷,偶逐晴光撲蝶遙”,等等,從不同角度抒寫撲蝶趣味,其中或隱或顯地都與相思之情相關,已成為這一意象的重要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