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與急情貪色的西門慶幾乎一拍即合,連一點半推半就的遮掩都沒有。而王三巧則不然,《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在描寫薛婆老謀深算的同時,更突出地表現了一個難耐寂寞的少婦的心理感受及微妙變化。
按照薛婆的計策,這是一個小火慢燉的過程。她先是在王三巧家門前與陳大郎假裝買賣珠寶,大聲喧嘩,引起王三巧的注意,以便有機會進入王三巧家,也借機炫耀陳大郎的財富。接下來向王三巧推銷珠寶、套近乎的機會就更多了。本來,一個封閉家中的少婦,很少有與人交往的機會,內心的孤寂無聊,讓人有乘虛而入之機。
而薛婆又是那樣精明,很快騙取不諳世故的王三巧的信任。數次登門,話題逐漸深入,她借機提醒王三巧,蔣興哥這樣的行商最可能有外遇,實際上是為王三巧移情別戀預設心理平衡。之後,又找機會在蔣家留宿,開始了更明顯的勸誘,“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
這婆子或時裝醉作風起來,到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到了王三巧生日那天,說得更加煽情:“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隻苦了家中娘子。”這一次,王三巧沒有再像起初那樣反駁她:“我家官人到不是這樣人。”而隻是“歎了口氣,低頭不語”。無論她對薛婆猜度蔣興哥的話信還是不信,對自己處境的怨艾卻掩飾不住了。而薛婆越發露骨的挑逗,終於使王三巧春心蕩漾,不能自持,與潛入臥室的陳大郎“狂蕩起來”,用薛婆的話來說,就是“開花結果”了。
至此,我們看到了一個與丈夫有著“如魚似水,寸步不離”的感情且“甚是貞節”的良家婦女,怎樣一步步“墮落”的過程。在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中,其實包孕著令人震撼的陰謀,更潛藏著足以改變命運的感情洪流。《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貢獻就在於真切細膩和人性化地將這一洪流揭示出來了。這一貢獻如果與它所依據的文言小說隻有五百字的粗線條勾勒對比,可以看得更加明顯。
重要的還不在於話本小說所采用的白話敘事可以使作者作淋漓盡致的鋪陳,而在於作者深刻地意識到人物的心理、尤其是人物在生活中可能變化的心理是一個最值得關注的藝術世界。特別是,盡管作者在潛意識中仍沒有擺脫男性立場,但他卻能設身處地地對女性心理加以細致揣摹和委婉曲折的刻畫,這在古代小說中也實屬難能可貴。
在表現人物心理的藝術手法方麵,《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有很多可圈可點的地方。例如作品中的空間安排就非常巧妙。小說以襄陽府棗陽縣為情節展開基本空間,但又在前麵隱含著另一空間背景,即蔣家世代經商之地廣東。而來自徽州新安縣的商人陳大郎則代表了又一個空間的切入。薛婆搖唇鼓舌,用“異鄉人有情懷”挑逗王三巧,說明地域性在這裏確實被作者有意地加以利用了。這種利用還表現在陳大郎與王三巧的分別中,地域的距離成為兩人情感的印證。如果同居一地,自不會出現那樣難舍難分的場麵;而陳大郎歸而複返,又進一步表明他不同於一般的尋花問柳之輩。特別是蔣興哥與陳大郎在蘇州的邂逅相遇,為小說增加了另一個富於情感張力的空間背景。在這裏,不僅使陳大郎得以再次吐露異地相思之情,更強化了蔣興哥的反應。在外地得知妻子有外遇的事,空間的距離造成時間上的緩衝,使他的心理表現顯然比在當地聽說可能導致的驟然爆發要更有深度。請看作品中的描寫:
(蔣興哥)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催促開船,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
這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小說中最具心理深度的空間描寫,它將人物內心的氣惱、羞辱表現得異常感人。
實際上,蔣興哥在離家前就因為王三巧“生得美貌”,而叮囑過她要小心“地方輕薄子弟”。所以,這種既在意料之中又出情理之外的侮辱,令他倍感痛悔。但是,他沒有采取狂暴的舉動,不像《簡貼和尚》中的皇甫鬆、《水滸傳》中的楊雄那樣,在聽到妻子與人通奸的傳言後,立刻暴跳如雷,施以冷酷無情的報複。為了保全妻子的麵子,他甚至沒有說出休妻的理由,反而表現出了一種古代小說中少有的自責與寬容。不過,蔣興哥對丫環的拷打以及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裏,打得他雪片相似,隻饒他拆了房子”,又說明他並非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這看似矛盾的言行,正是作者表現人物內心衝突的一種有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