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幻由人生和以幻寫實——說《聊齋·畫壁》(3 / 3)

在這一係列的描寫中,眾女伴對二人同情與嗬護的態度,顯然也就是作者蒲鬆齡本人的態度。

這段情節雖然寫得令人驚心動魄,卻是有驚無險,現實人朱孝廉和壁畫人天女都得到了保護,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這裏就有一個問題,蒲鬆齡作為一個小說藝術的高手,這段情節的安排,絕不會隻是故作驚人之筆,以此來吸引讀者,增加作品的可讀性。那麼,他的用意是什麼呢?從小說給予我們的具體的藝術感受來看,他顯然是在前麵情節的基礎上,進一步表現對兩人性愛關係的肯定與同情。如果他真是將兩個人的關係看作是一種下流、淫穢,應該否定和批判的行為,那麼順理成章的寫法,就應該是讓金甲使者當場捉住他們,並給予嚴厲的懲罰。小說的目的要真是在於戒淫,那麼這樣的處理,才應該是對淫行最有力的棒喝與教訓。

通過以上對小說藝術描寫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

蒲鬆齡將這個人神之間的性愛故事,寫得如此美好,如此充滿溫馨的氣息,充滿幸福感,即使是經曆一番驚險、波折,最終也仍然是平安無事。小說中的那位老僧是一位有道之人,他對故事中幻實兩界(亦即畫壁之上和之下)所發生的事,是了如指掌的。我們不能僅僅注意於他回答朱孝廉的“幻由人生”這四個字,還應該同樣注意朱的朋友孟龍潭向他詢問朱到哪裏去了時的回答:“往聽說法去矣。”明明是在聽“說法”之時,或者說是乘“聽說法”之機,因天女的挑逗和指引,去完成了一段“雲雨”好事,卻隻說他是聽說法去了。那麼,是聽誰在說法,又是說的哪一家的法呢?這裏邊,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來的弦外之音,是意味深長,很值得品味的。

讀這篇小說,我們不應該被古今的一些《聊齋》評論家,也不應該被作者蒲鬆齡本人那些抽象的說教牽著鼻子走。我們應該相信蒲鬆齡是一位小說藝術的高手,相信在他的藝術描寫中別有意蘊;我們還應該相信我們自己的藝術感覺,從作者所創造的生動真實的藝術形象中感受到和捕捉到的東西,才是更為可靠的。在這樣認識的基礎上,我們不妨超脫宗教的眼光,對“幻由人生”這四個字作一番別解(說是曲解也可以):幻,也就是藝術創作中的奇異想象,包括《聊齋誌異》中許多匪夷所思的幻想,都是在現實人生的基礎上生發和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蒲鬆齡是借奇幻以寫實,不隻是本篇如此,整部《聊齋》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如此。那麼,我們就會覺得,何守奇評論中所說的“誌內諸幻境皆當作如是觀”這句話,真是說得非常好,非常到位。

最後還要補充一句。我一直都說這篇作品所寫的是一個“性愛”故事,而沒有說是一個“愛情”故事。這是從小說藝術描寫的實際出發的。兩個人的關係,不能說沒有一點情(指引、保護都含情),但主要的,確確實實隻是性愛的關係。那蒲鬆齡肯定和美化這種關係,有沒有積極意義呢?在蒲鬆齡的時代,即人的自然本性被壓抑、人欲被窒息的時代,是有積極意義的。而且,他把這種關係寫得很幹淨、很美,一點沒有下流、低俗的成分,是難能可貴的。但在現代社會,特別在今天的中國,兩性關係在一些人當中,已經很濫、很亂、很汙濁了,我們還要再來肯定、美化、宣揚抽象的(即毫無社會內容的)赤裸裸的性愛,像美國電影裏麵常常表現的那樣,就會產生很糟糕的後果。

《聊齋誌異》中也有真正戒淫的作品,而且不止一篇,如《畫皮》《董生》《黎氏》《杜翁》《人妖》等,但《畫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