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幻由人生和以幻寫實——說《聊齋·畫壁》(2 / 3)

值得注意的是,他入畫後並沒有立即去追尋這位令他心動的女子,而隻是雜立在聽眾之中聽一位老僧說法。令他(還有讀者)意想不到的是,這位神女竟突然主動上來“暗牽其裾”,並且對他嫵媚地“囅然”一笑,進而引他“過曲欄,入一小舍”,最終成就“狎好”之事。其間小說還特意寫了朱孝廉的疑慮、膽小:“次且(趑趄)不敢前”;這時,神女的表現是:“回首,舉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以手勢招引他,也是鼓勵他,為他壯膽。而在朱入小舍後見寂無一人,突然擁抱她的時候,她的表現是“亦不甚拒”,相當大方地就接受了。兩人狎好之後,她又為再次的幽會作了細心的安排:“既而閉戶去,囑(朱)勿咳,夜乃複至,如此二日。”這一係列的描寫,處處都表現出她對於異性間的愛悅,是那樣的主動、大膽、熱情。這顯然是一個青春萌動、情竇初開的凡間女子,哪裏是一個六根清淨的宗教人物呢?

再從小說中的人物關係來看。她有一群親密的女伴,這些女伴當亦是佛界中凡心脫盡的一群神女,但當她們發現散花天女與朱孝廉的性愛關係時,卻是一沒有嫉妒,二沒有譴責,三更沒有去向佛報告揭發,而是在歡聲笑語中表現出一種在我們凡人看來十分可親可敬的寬容、同情和讚美。甚至在分享二人的幸福的同時,還幫助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甜蜜、美好。一是當著朱孝廉的麵與天女開玩笑說:“腹內小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意思是已經不是處女,就不應該再是少女的打扮了)於是七手八腳,拿來簮珥“促令上鬟”,為她妝點首飾,打扮成一個出嫁婦女的模樣。這不是惡作劇,而是一種充滿熱情和愛憐的善意成全。對此,天女的表現是“含羞不語”。這種含情脈脈的默認和接受,正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常見的待嫁或初嫁時世俗女子的典型表情。讀到這裏,我們一定會被這位神女和她的女伴們的融洽美好的關係所感染。這時,一女伴說:“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於是“群笑而去”。這又是一種熱情而又善意的成全。在這種和諧、歡樂、溫馨的氣氛中,透露出的是現實少女世界特有的充滿青春氣息的幸福感。經過這一番戲謔和妝點之後,接下去又是一段充滿讚美之情的描寫:“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豔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注意:這裏的“猥褻”二字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下流、淫穢”的意思,而是“親近”的意思),蘭麝熏心”。“蘭麝熏心”這四個字下得很有分量,直將兩人的性愛關係,推到了一個如蘭麝般沁人心脾的美的境界。

小說情節的設置和組織,也很值得我們注意。正在二人“樂方未艾”時,故事陡然發生變化,出現了一段曲折、緊張,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驚心動魄的情節,這就是金甲使者的上場。上場前,作者有意作了多層的鋪墊和渲染,令小說中的當事人、也令讀者產生一種恐怖感。

先是“吉莫靴”(一種皮靴)發出的尖厲的“鏗鏗”聲;繼而是“縲鎖(相當於今日逮捕犯人的手銬)鏘然”;再後是“紛囂騰辨之聲”(說明來人很多);最後從女與生兩人的眼中寫出使者讓人恐怖的形象:“黑麵如漆,綰鎖挈槌。”顯然,兩人的私情暴露,就要大難臨頭了。作者並沒有介紹這位金甲使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但從他的威嚴和氣勢,就知道他一定是佛界維護法規、權力極大的神人。他這次巡查的目的,一是清點神女的人數,二是清查是否“有藏匿下界人”,對象正是潛藏的散花天女和混入佛界的朱孝廉。在這種危急的情境之下,眾神女出於與散花天女的深摯情誼,也出於對她和朱孝廉關係的認可和同情,竟然冒著很大的危險,對他們加意保護。使者厲聲問“全未(人都到齊了沒有)?”眾女回答:“已全”;問“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不要自找麻煩)”,回答“無”。看看將要化險為夷,卻又陡生波瀾,寫“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竟將天女嚇得“麵如死灰”。後來經過幾番曲折,朱在天女的指點下,愴惶藏匿,終得脫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