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痞子與都市的亞文化(2 / 3)

寬大的台階層層疊疊,像個巨大的搓板,兩旁宏偉磅礴的雪鬆簇擁著這通貫全山的台階,使這台階像是帝王宮殿莊嚴的禦道,我這個濕透了的癟三和旁邊同樣濕透了的身份曖昧的女人走在上麵真是不倫不類。長達百年此伏彼起的革命戰爭給我們國家到處留下了這樣葬著成千上萬英靈的陵園,時至今日,隻有孩子才會在清明來獻花圈。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李白玲突然說。

“你知道屁。”

“我爺爺就是在那次起義中犧牲的,後來我的叔叔伯伯又陸續犧牲了幾個。”

“有毛主席家犧牲的人多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李白玲平靜地說,“每次我來這兒,和你同樣難受,雖然我知道這沒意思。”

“可是我什麼也沒想。要說難受,隻是被雨澆得難受,想趕快找個地方來點熱乎的吃的喝的或者‘喇’你一道。”

李白玲望著我,我獰笑著望著別處。

這段話與整個故事乃至王朔的其他故事中一貫的對傳統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嘲諷態度有點不同,表現出一種矛盾性。“我”偶然走進烈士陵園後感到自己在這兒顯得不倫不類。顯然是因為他感受到了這裏的肅穆氣氛,並多多少少被這種氣氛所感染。李白玲說她也“同樣難受”,這話是真是假姑且不論,至少說明她也體會到了“我”的心情。

這種“不倫不類”的難受感覺表明了他們與社會意識形態的傳統聯係。他們是些“高幹子弟”,與烈士陵園所代表的價值觀念本來應當是一體的。然而現實中的他們卻在從這種傳統中脫離出去,“不倫不類”的矛盾感由此產生。當李白玲說她知道“我”此刻的感受時,“我”卻故意岔開胡扯一氣,然後“獰笑著望著別處”,顯然是在試圖從這種與傳統的粘連狀態中解脫出來。實際上這些人並沒有真正與他們出身的背景脫離關係,當故事中的“我”在遭到流氓追逐的時候,他所能找到的庇護之地就是軍營,盡管他自己對庇護他的那位標準的正派軍人張霽明確地表示厭惡。在《玩兒得就是心跳》中,主人公方言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這幫拿著有限幾個複員費回家的哥兒們怎麼會有錢花天酒地感到詫異。當然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大約還是像《橡皮人》中的“我”那樣幹些不公不法的事搞來的。但方言也同這個“我”一樣,似乎做這種黑道生意並不是特別認真費力,毋寧說是在“玩兒心跳”尋刺激。如果認為80年代的人都這樣玩玩心跳就有錢花天酒地,那當然是個天大的誤會。這種生活方式雖然背叛了“高幹子弟”們所出身的那個社會階層的價值觀念,卻仍然需要依附著這個階層、靠著這種社會關係網絡生存,這個矛盾尷尬的處境造成了“我”在麵對烈士陵園時感到不倫不類而又不願承認的複雜心理。

顯然這是一群不能以一般社會層次劃分來界定的“痞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有點像介乎美國60年代的“嬉皮士”(Hippies)和80年代的“雅皮士”(Yappies)之間的人物:說他們像嬉皮士是因為他們也具有一種玩世不恭反文化的傾向;但他們並沒有嬉皮士那種帶著政治色彩的破壞性,卻多少有一點盡情享樂、瀟灑人生的傲慢,這使他們更像雅皮士。但無論如何,他們與嬉皮士和雅皮士都具有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不希望與別人一樣:

“你不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

馬漢玉盯著我,表情像隻警犬在嗅危險品。

“誰告訴你的?”

“誰能告訴我?”我聳聳肩,“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隻有我自己心裏明白。”

“你是什麼?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別處,“是什麼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證據。”

“什麼證據?像人一樣生活就難受,就不痛快?非得折騰折騰?”

“我沒覺得你有什麼與眾不同,你不過是個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你說你有嗎?要說你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別人把你當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當人……”這是在拘留所裏警察馬漢玉與“我”的一段對話。這段對話中對前麵“我”所說的“卓爾不群”作了一個注腳——這些“痞子”所求的就是與別人不一樣,說得極端一些就是把自己當作“非人”。馬漢玉說他們“像人一樣生活就難受,就不痛快,非得折騰折騰”,正是對“我”所尋求的“非人”生活方式的一種說明。警察特別告訴他“你不過是個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覺太好”,無非是向他強調他們的“卓爾不群”不是一般社會評價意義上的優越,而是一種反常狀態,即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的狀態。

這些出身優越的“痞子”想當“非人”,與萊蒙托夫的畢巧林感到的生活的無聊、伊戈爾·薩沃維奇的“社會消極症”相似,都是處於社會上層的年輕人與其依附的社會關係之間矛盾衝突的一種顯現方式。《橡皮人》中的“我”在烈士陵園裏回答李白玲時所故意表現的對傳統價值觀念的蔑視、在後來麵對那個一本正經的張霽對他的保護時所感到的厭惡,都表明他們與自己所屬的那個社會階層的不協調和反叛心理。但這些“痞子”們與那些“當代英雄”們不同,他們不是從城市文化環境中遊離出去變成了浪漫的孤獨者,就像浪漫主義形象維特、唐·璜、畢巧林直到薩沃維奇那樣;相反,他們在尋求使自己與正統的、意識形態化的社會脫離的同時又在無意中形成了自己的社會文化圈。王朔的“痞子”們盡管在作內心獨白時有時表現出的是卡夫卡式的孤獨、異化感,但他們在話語和行動中卻總是在尋找同濟關係。在(玩兒得就是心跳)中有一段是方言等一幫人在屋裏玩牌時進來了一對新婚夫婦和他們的親戚李江雲,然後便是他們與李江雲的對話:

“你結婚了麼?”吳胖子一本正經地問李江雲。

“沒有。”李江雲笑著看看他,又看看我們,撇了下嘴。

“該結了。”吳胖子語重心長。“挺大年紀了,就說有幾分姿色吧,也沒幾天了。”

“謝謝,我已經結了,不用你操心。”李江雲笑。

“那就更好了。”吳胖子說,“那就該考慮找個情人了。婚已經結了,該盡的義務已經盡了,該排除其它顧慮找個光自己喜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