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文學這一客體,曾被置換為中國現代文學、20世紀中國文學這樣的名稱。在名稱的轉換過程中,就包括對新文學傳統逐步形成的認識。以“現代文學”來說,現代文學形成的現代性,便是現代性體驗形成的新傳統,它同樣是偉大的傳統。雖然仍然逃脫不掉這樣那樣的懷疑與爭論,但現代的複雜體驗,使新文學負載著更多與古典文學不同的特質,這些特質是現代作家用現代語言表達對現代人生體驗所取得的。正是通過這一曆史的轉身,使我們對新文學傳統的源頭有更多同情之了解。比如,對五四新文學創始之初的看法,呈現出更多誤讀的因素,主要是對於與傳統斷裂、向西方傳統模仿與學習的觀念。這是對新文學傳統理解的關鍵之一。五四先驅並沒有斷裂傳統,“打倒孔家店”也隻是一種象征性的說法,實際上他們當時隻是攻擊民國初年那些還抱著老古董不思進取的文學流派,對堅守桐城派和驕體文的末流進行驅逐而已。即使是日後受人攻擊的五四激進主義,也是某一種語境下真實心態的偶然流露而已,是為了達到某一目的而采取的靈活策略。——五四先驅的過激言論本身,一般都是個人化的言說方式,在宣言與判斷背後,其實缺乏必要的強製性約束機製予以實行,他們隻是以極端的方式揭示出病因引起社會格外關注罷了。如果說五四先驅紛紛宣言將傳統斷裂,傳統就應聲而斷,這無疑是將無形、韌性、豐富的傳統比喻為一根朽木,而這一譬喻顯然與傳統本身相差太遠,用不著加以費力辯駁的了。有研究結果表明:“就中國整體而言,20世紀50年代以前的中國新詩,並不存在以‘非此即彼’的鬥爭思維障礙創作實踐的事實。”新詩如此,現代小說、散文乃至話劇,也是如此。與此緊密聯係的新文學傳統,同樣並不存在斷裂的可能。
總而言之,對新文學傳統的誤讀,既存在於闡釋主體的偏見與盲視,也存在於對傳統本身的誤讀,假使對這兩方麵的因素稍加控製,就會尋求到更多的共識。
三
接下來的是,我們主要怎樣闡釋“傳統”呢?在種種“誤讀”中,我們多少對傳統本身多了不少觀察並闡釋的角度。對於整體性的百年新文學,誤讀方式各異,誤讀結果各異,都豐富了對研究對象的認知。隨後的問題是,到底什麼是傳統?我們是在什麼樣的思想平台上討論“傳統”?在此基礎上,是否可以任意地回歸傳統或拒絕傳統,抑或相反?傳統是可以隨意割裂或扭斷的嗎?行文至此,我們願意重複對傳統的釋義。
在國內,對現代文學傳統素有研究的溫儒敏先生認為:“傳統是圍繞人類的各種活動領域而形成的代代相傳的思維與行事方式,表現為思想與語言的‘共同體’及其物化形態,是一種對社會行為具有規範作用和感召性的文化力量。傳統總是得到多數人的承認,持續影響著人民大眾的普通生活,成為社會結構的一個向度。”估計這一說法還是比較折中的吧。結合我們敘述的第一章內容,我們更願意重複希爾斯的論證。即對傳統的限定是持續三代,經過兩次以上的延傳便成為傳統。這一說法的真正意義主要還是後半部分,前半部分所說的三代的時間隻是一個大略的說法,代際的說法也是模糊的時間概念。經過多次延傳,在延傳的過程中有增刪調整,傳統經過不斷的改寫與變化,它的“闡釋變體鏈”的複雜與曲折,注定了傳統本身的豐富,“誤讀”種種也就是有意無意忽略了後半部分這一關鍵的界定。
中國新文學在將近一個世紀的發展中,不但在時間上遠遠超過三代作家的傳承,在闡釋變體鏈上更是有無比豐富的形成、生長、撒播與變異。新文學自身形成的新傳統,在當下的生活中已經滲透到各個領域,正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我們的思維方式與文學的眼光。比如,以白話文為基礎的現代文學語言的確立,已不可動搖。盡管承認由白話過渡到現代漢語這一工具有諸多的不足,但不可否認,以文言為工具不可能複活了。白話作為小傳統的語言,在歐化、口語化的輔助下,已定型正名了,作為話語表達的工具,它足以表達與適應現代人們抒發思想情感與虛構生活的需要。從新傳統的承載者而言,整個新文學作家所創造的優秀作品,正在逐步經典化,其人物形象、藝術形式、寫作風格與表達技巧,為新文學若幹代作家所仿效。除此之外,新文學作品也脫離文學的狹小圈子,滲透到整個社會中去,影響了人們的精神生活。毫不誇張地說,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鋪陳出大量例證,對新文學傳統的內涵加以梳理與陳述,證明新傳統本身的存在。
對既已形成的新文學傳統,這樣的問題似乎有點耐人尋味:“誤讀”主要不依賴於新文學傳統這一研究對象本身,而是取決於現代闡釋的主體。闡釋主體精神活動的豐富性與歧義性,是誤讀的根源。不同闡釋者的學術資源有異,對新文學傳統的讀取也就大相徑庭。在接下來的以下章節裏,我們將花較多的篇幅對主要影響新文學傳統的思潮、派別詳加分析。因為這既關係著新文學的前途與走向,也關係到不同誤讀背後的邏輯與想象。
如果有以上這樣的思維支撐新文學研究,我們相信能減少一些不必要誤讀的可能性。不管是麵對解構,還是麵對虛無,我們都不願將時間浪費在討論前提的糾纏上。學術的發言,不應該在重複中損耗,而是擺脫了無意義的束縛,站在新的挑戰麵前。
新文學傳統的歧路,是過多的誤讀混淆是非,新文學傳統的出路,在於對闡釋變體鏈的把握與重視。對傳統的理解,正如艾略特所言:“傳統是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含有曆史的意識,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曆史的意識不但使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歐洲整個的文學及其本國整個的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麵。這個曆史的意識是對於永久的意識,也是對於暫時的意識,也是對於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性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最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係。”對於一個作家是這樣,對於新文學傳統本身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