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新文學是否已形成了所謂的傳統,研究此道的學者們似乎還難以高度統一,對新文學傳統持疑惑態度的還少量地存在。新文學本身的諸多困惑與矛盾,也反映了這一點。聯係20世紀中國文學的曆史變遷與闡釋,以下問題還普遍存在:新文學的範疇還沒有清晰而穩妥地加以界定,比如,舊體詩詞、通俗文學是否納入新文學,新文學與現代文學的關係如何化解?新文學的曆史是否具有應有的時間長度,符合傳統的時間要求?事實上,新文學從五四前算起,到今天也還不到一個世紀。與世界現代文學比起來,積累似乎不夠,有些名著與經典也還不穩定,即使是魯、郭、茅、巴、老、曹這樣的大作家,以及習慣以主流相稱的左翼文學史這樣的大事件,在評價上仍然存在爭議,新傳統還未能獲得充分而深入的認可。如果說新文學有傳統,在一些人的眼光中,主要還是新民主主義意識形態下的傳統,是被政治意識扭曲了的傳統,是反傳統之後無根的西化傳統。在外來文學思潮與傳統影響下萌生的新文學,與有著幾千年曆史、以輝煌燦爛的不朽成就為根底的古典傳統相比,新文學不缺少種種叛逆異端的姿態,也有著種種離經叛道的異質性作品,自然這樣的文學順理成章地遭受到各種貶斥,也就很自然地推到了傳統的對立麵了。從構建傳統的諸多材料而言,有學者不無苛刻地認為新文學曆史上,無論在小說、詩歌、戲劇等方麵都沒有出現影響深遠的典範之作,也沒有產生可與世界名著相媲美的偉大作品。在作品生成中,新文學諸文體的風格基調是模仿,與本土文學傳統完全決裂。
不過,綜觀這些非議新文學傳統的論者,其實在人員比例方麵是占極少數的,與他們意見相反的是,新文學傳統已經形成,幾乎成為一個共識。這方麵的成果,從課題來看,有姚文放先生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課題《當代性與文學傳統的重建》,溫儒敏先生主持的教育部重點課題《中國現代文學傳統研究》等;從學術會議來看,有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於2001年主辦的“中國現代文學傳統”國際會議等。僅以後者而言,大多數與會專家認可中國現代文學已經形成自身傳統的觀點,並就現代文學傳統的範疇、內涵與形成、傳統內部分支,現代文學傳統與古代文學以及世界文學的關係,它在當代的影響與變異以及在各種文學體裁中的具體表現等方麵展開廣泛研討。至於期刊報紙發表的肯定新文學形成了傳統以及分析各種實質性傳統的文章,則數以百計,這些論著源源不斷地站在不同學術背景與資源上,從不同切入口去梳理並呈現新文學傳統。
如果說誤讀新文學沒有形成自身傳統還比較容易辨析並加以應對的話,那麼對於絕大多數論者認可的新文學傳統本身而言,其傳統內部的因素分布、傳統分支等方麵則歧義紛紜,在不同學術理路的對話中存在的誤讀更甚。也許歧義性的研究也自有其學術價值,比如,如何闡釋新文學傳統的主流、支流與逆流,如何對待新文學傳統與古典傳統的關係,如何在新文學傳統的線索上重新理解新文學作家及其作品,諸如此類,都存在較為顯著的分歧。換言之,中國新文學在過去將近一個世紀的發生與發展中,形成了“怎樣的”傳統,更呈現出現代闡釋的艱難性。也許,各種現代闡釋都是合理的誤讀,雖然我們並不從這一立場來化解這些分歧。
下麵主要從以下幾個觀察點,切入被誤讀的新文學傳統。首先,對於傳統的理解大致可以從以下兩個層麵予以把握:一是如何理解中國古典文學所形成的“傳統”,以及這一傳統本身在現代化過程中所出現的諸多變異和轉化;二是中國新文學在生成、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較為穩定的語言基座、審美形態等新質。兩個層麵的相互支撐,都意味著傳統具有生長性與流動性,不是整一的、僵化的存在,希爾斯所說的傳統的“闡釋變體鏈”,是兩者對話的中介。“現在”與“過去”構成一種平等的對話關係,在互視中使傳統不斷生長。傳統是否是文化保守主義的最後堡壘,新文學的反傳統到底是一種姿態、口號,還是確實形成了異質性的東西,都是“誤讀”產生的根源。如果脫離了以上兩個層麵的考察,那麼習慣式的闡釋便難以真正擺脫掉這樣的窠臼——即對傳統的理解往往是在新/舊、進步/保守、革命/封建的二元對立中加以體認。在過去,與時俱進的革命與不斷進步的進化論潮流,都自動將傳統作為新文學的對立麵,西化成為護身符,“反傳統”便成為一把與對手交鋒的無比銳利的刀子。於是,隨著民族文學性格的重塑與新儒學的興起,這一激進主義的進化論模式遭到了質疑。在西化的道路上奔波,向西方文學傳統傾斜,最終又被對手誤讀為臣服於西方文化霸權,掉進了西方文化殖民的陷阱。是否可以這樣討論,反傳統也是對傳統的一種承接,古典傳統內部也有豐富的異質性支脈。古典傳統,作為幾千年中國人性審美反映的某種概括,我們認為傳統有更多相通的方麵,哪怕是隔著不同時空的中外文學傳統也是如此。五四新文學高揚的現實主義、審美主義、政治性等傳統,在古典文學傳統中無疑也是大量存在的,現代性的思想,也不是五四新文學開始後才萌生的。以白話新詩為例,現代新詩大量存在與古典詩歌的聯係,這種聯係從情感、趣味、語言形態等全方位建立起來,包括對“反傳統”命名本身,也是中國詩體革命的常態,現代新詩與“反傳統”的宋詩之間,就存在大量潛在的聯係。又如以白話文為例,新文學傳統是以白話為語言基座的,以白話作為語言工具的創作陣營,在古典傳統中也占據著小傳統的主體位置。與其說是“反傳統”或傳統的斷裂,不如說是傳統內部的錯位銜接。
其次,對新文學傳統的誤讀,還源自“傳統/現代”二元對立思維的障礙。傳統與現代,作為二元對立之物是某種思維方式的概括,稍微翻閱今天的論著,不乏以此為題的話語表達。其實,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就意味著對傳統仍然是抱一種老眼光,“傳統”是與現代對峙,而不是舊傳統與新傳統對立,即現代還不是傳統的一部分,換言之,“現代”可能構成傳統,但目前還不是,這樣的表述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好比“新詩”這一稱呼,它要新到什麼程度才不“新”了呢?當然,這二元之間的對峙容易形成一定的理論空間,好處是便於言說。如果總是認為中國新文學是現代性的文學,在詞語表麵與傳統對立,就意味著兩者具有異質性,難以通約。實際上這一思維方式存在偏頗,容易滋生誤讀,將傳統誤讀為僵化不變的永恒的事物,而現代與傳統是無緣的,事實上現代中包括傳統,兩者在邏輯上並不能對等並立。進展到某個曆史時期,固有的詞語本身便有概念外延的擴大。像新詩需要在新的語境下正名為“現代漢詩”一樣,現代/傳統的對立明顯有不可忽視的缺陷。還有一層,還原到五四新文化運動語境下,現代/傳統可以對峙,但到今天的語境,新文學已成長為具有豐厚內涵的整體,再堅持以這樣的思維加以概括,我們認為就值得商榷了。對新文學傳統的正確認識,必須正視此類誤讀產生的人為因素與曆史沉積。與其說是現代與古典傳統的對立,不如說是新傳統與古典傳統的張力。新文學傳統不是在傳統與現代這樣一對二元衝突中形成的,而是跨越了這一對立,在融合與不斷的改寫中向前延伸。——因為現代這個概念,也正在發生變化。有現代文學研究的前輩曾對源頭處的五四新文學發表了這樣的見解:對五四的誤讀,有兩種誤讀:反對派的和我們自己的。其中反對派的誤讀既包括把五四新文化運動說成“歐洲中心論的產物”,又包括責備五四新文化運動“全盤反傳統”,造成中國文化傳統的“斷裂”。至於我們自己的誤讀,如強調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封建的徹底性。這樣的觀點深中肯綮。不過,似乎也可以接著說,對於傳統本身而言,不怕顛覆,也不怕誤讀。每一種誤讀都聯係著現代闡釋,豐富了我們對闡釋對象本身的認識。另一方麵,要想使自己的主張脫離誤讀的嫌疑,也具有某種烏托邦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