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樂天的筆力
“偉大的凡人”白居易很愛說話,而且很善於說話。
例如《長恨歌》的後半,天界的“太真”從床上跳起,走向“方士”等待的門口的那組畫麵,就像新聞記者扛著高清晰攝像機追拍,隨後又超越拍攝對象在前麵等待似的,非常有臨場感。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邐迤開。雲鬢半垂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徘徊”、“邐迤”都是韻母相同的疊韻語,並且都是音形很優美的語言。“徘徊”與“新睡覺”、“邐迤”與“下堂來”相呼應,使時間和空間具體化。表示“剛做完某事”的“新”字,和給人“迫近”感的“來”字,產生了濃烈的效果。
喜愛《文選》的清少納言,也許從這段詩能聯想起《古詩十九首》其十九的:“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熟讀《文集》的紫式部可能與新樂府《驪宮高》:“高高驪山上有宮,朱樓紫殿三四重”一起來讀吧。就連研究者型的道真或許也會賣弄他的淵博學識道:“對了對了,白氏的《素屏謠》中有‘……爾不見,當今甲第與王宮,織成步障銀屏風。綴珠陷鈿貼雲母,五金七寶相玲瓏。貴豪待此方悅目,晏然寢臥乎其中。’溫庭筠《酒泉子》中也有:‘掩銀屏,垂翠箔。’”九華帳裏夢魂驚。“太真”麵對突如其來的消息驚慌失措,都不知該先往身上穿什麼合適了。“徘徊”節奏很快,猶豫不決的楊貴妃,不像《古詩十九首》中的主人公那樣,睡不著覺閑得無聊。因為一小節中的音符數量不同,所以與五言相比,七言更具有躍動感。樂天通過增加“推枕”二字,把“攬衣起徘徊”變為了七言,給手的動作增添了彈性,又加速了腳的動作,從而使一連串的動作化成了對心理變化的描寫。
把“邐迤”隻解釋為“連續的樣子”或“綿延的樣子”的注釋,讓人略感不足。與“連綿”不同,“邐迤”還含有紆回曲折和時間差的意思。元稹在《黃明府詩》中把蜿蜒而上的“七盤路”形容為“邐迤”,唐王在《花蕚樓賦》中把“飛樓”寫作“橫邐迤而十丈”。白居易對《霓裳羽衣歌》中的“擊彈吹聲邐迤”句說明為“次第發聲”,劉禹錫在《和浙西尚書……製新樓因寄之作》中詠道:“油幕朱門次第開”。飄浮在“海上”“仙山”的“五雲”,重重疊疊的“樓閣”,造形呈梯形的壯觀的“金闕”,陳鴻《長恨歌傳》中,在“西廂”的門上題有“玉妃太真院”,用“五金七寶”裝飾的寢室,被多重“瓊戶”鎖閉著。“太真”撥開寢室的“珠箔”,避開“銀屏”,自一扇又一扇敞開的“瓊戶”深處走出。從“邐迤開”和“下堂來”的字裏行間,展現出仙宮複雜的構造和“玉妃”急切的心情。
《琵琶行》中對演奏前的描寫,使讀者產生出一種等待音樂會開演的聽眾的感覺。“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昔日的名妓彈奏四弦琵琶,在撥動大弦、小弦的淒絕的中盤,仿佛留聲機的針突然振斷了。而終盤時“曲終收拔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之後為一片寂靜“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暮江吟》中的映像之美也令人難以忘懷: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寶石“紅”色的江麵閃閃發光,冷冷地燃燒著“瑟瑟”祖母綠色的另一半江麵。樂天不由自主地發出“可憐”的感慨之聲,視線由晚霞夕照的天空轉向江麵,由岸邊轉向夜空,追隨著初三的月亮、西沉的落日而去……。時時刻刻變化的色彩的美妙,與王維五絕《鹿柴》中所描繪的夕陽映上“青苔”的“赤”,堪稱雙璧。
李賀《雁門太守行》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燕支(胭脂)”、張藝謀鮮烈的“紅”都令人印象深刻,而樂天寫給親友元稹的長編詩《山石榴寄元九》中所詠的“山杜鵑花”的“紅”也很強烈。日射血珠將滴地,風翻火焰欲燒人。白居易的散文筆力也很犀利,他有時能像梁楷水墨畫中禪僧的“鉈”那樣,用“最簡潔的筆法”使讀者震撼。當人們讀到《與師皋書》中的六字“迸血髓,磔發肉”的瞬間,大家的“眼睛”仿佛變成了匆忙趕往血案現場的法醫的“眼晴”。以《琵琶行》所詠“銀瓶乍破水漿迸”的“迸”字開始,血腥粘稠的血糊狀物噴射而出,在映見“磔”字的視網膜上,仿佛帶著毛發的肉片“叭”地一聲粘了上去。邁出座落於長安靖安裏豪宅的朱門就是“通衢”,“被暗殺的宰相”武元衡沒有頭顱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天明。
在《句容郡王世績碑》中,元代虞集描寫從被砍下的頭顱流出的血為“血髓淋漓”,寫道:“有敵將一人以戟入陣刺王者。王擗其戟揮大斧碎其首”,用22字描寫了“接戰”時的情形,很有震撼力。但白居易僅用一個“迸”字,連刺客揮下凶刃時的氣勢都表達出來了,白氏的“惜言”,對於經常“饒舌”的他來講,反而使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震攝力。
白居易擁有淩駕於《左傳》之上的筆力,這點我們不能忘記。
二 《白氏文集》流行的原因
進行日漢比較文學研究,在展望今後的發展時,首先應該先回顧一下前人的成績。本文整理了對日本古典文學產生甚大影響的《白氏文集》自平安時期傳入日本後,到它盛行的原因的諸種說法。此研究得到了平成元年日本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阿部好臣、丘山新、辻勝美和鄙人共4人)的讚助。
1.自平安時期傳來到盛行為止
白居易知道自己的作品傳到了日本,他在《白氏集後記》中寫道:其日本、新羅諸國及兩京人家傳寫者,不在此記。藤原嶽守把從“大唐人貨物”中得到的《元白詩筆》進獻給仁明天皇是承和五年(公元838),白居易67歲的詩。圓仁把在長安得到的《白家詩集》六卷攜帶歸國,惠蕚把在蘇州南禪寺書寫的《文集》帶回日本,都是白居易生前的事情。(參照太田晶二郎《關於白氏文集的渡來》))
在現存的寬平六年(公元894)大江千裏挑選進獻的《句題和歌》115句中,有74句是《白氏文集》中的詩句。大約成形於寬平年間2—30年後的《千載佳句》,現存收載總數1110首中,竟有535是為白樂天的詩句(金子彥二郎《平安時代文學和白氏文集》)。與《句題和歌》《千載佳句》同樣,《和漢朗詠集》收錄的白居易的詩句也占了壓倒性的多數,可見,以其編撰者藤原公任為代表的眾多平安時期的貴族們,是何等喜愛《白氏文集》了。
受到嵯峨天皇、菅原道真、藤原定家等一流文人喜愛的《白氏文集》成了平安貴族的必讀之書。而且在當時,隻要說《文集》,就是指《白氏文集》。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記述道:“書指文集、文選、詩賦、史記、五帝本紀、願文、表、博士的呈文”,紫式部在《日記》中記述道:“在宮中讀文集的這篇那篇……”,由此可見,平安朝的女官們也很喜愛《文集》。關於紫式部如何深入地閱讀了《文集》,又如何巧妙地把白居易的文學寫入了《源氏物語》中,丸山清子的名著《源氏物語和白氏文集》做了細致的分析研究。另外,關於《白氏文集》如何對菅原道真的詩文產生巨大的影響,金子彥二郎的大著《平安時代文學和白氏文集—道真的文學研究篇第二冊一》中進行了詳述。更進一步,不局限於平安時代,從鐮倉、室町時代到江戶時代為止,眾多的作品如何接納吸收白居易詩文,水野平次的力作《白樂天和日本文學》中進行了闡述。
2.前人之說
那麼,到底為什麼,在日本,《白氏文集》這樣盛行呢?
岡田正之在昭和4年(1929)9月10日發表的《日本漢文學史》第9章講道:“白氏文集之所以流行,我想至少有以下三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