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維的背影

有這樣一個背影:一個人坐在奢華的椅子上,從放在扶手上的左袖中,露出像女人一樣白皙的手腕,纖細的手指輕輕地伸展著,這就是《晚笑堂畫傳》中的“王摩詰”像。這位熟知王維詩和“為人”的畫家富於智慧,他通過描繪背影,把王維的真實麵貌留給讀者想象。王維的麵貌,因看這幅畫的人的資質、素養、年齡等不同而千變萬化。即使假設在那個世界,年老的王維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歲月,偷偷地自畫像時,也會用淡墨不經意地勾勒出映在自己心鏡裏的背影來吧。這幅畫使人產生出這樣的聯想來。

王維不像其他詩人那樣,對“鏡”感歎“老”。用北京大學電子檢索係統“全唐詩”檢索“覽鏡”二字,得出包含這二字的詩題18個,詩句18例。其中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歎”“老”,卻缺少王維的。王維的詩中包含“鏡”字的有7例,但其主題都不是“歎老”。例如:《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雖然詠道:“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但這裏的“衰顏”沒有對“白發”發出感歎。並不是王維沒有感歎“白發”的詩,在他的詩題或詩句中包含“白發”一詞的有5首,其中2首題為“歎白發”。但是,無論這2首詩中,還是其他3首詩中都沒有出現“鏡”。岑參《歎白發》詠道:“白發生偏速,教人不奈何。今朝兩鬢上,更覺數莖多。”韋應物《歎白發》詠道:“還同一葉落,對此孤鏡曉。絲縷乍難分,楊花複相繞。……”呂溫《鏡中歎白發》詠道:“年過潘嶽才三歲,還見星星兩鬢中。”而王維《歎白發》則詠道:“我年一何長,鬢發日已白。俯仰天地間,能為幾時客。惆悵故山雲,徘徊空日夕。何事與時人,東城複南陌。”他沒有凝視變“白”的“鬢發”,而是把視線轉向了“天地間”。王維沒有像其他詩人那樣,數著“兩鬢”的“莖”,對鏡感歎年華老去。“……惆悵故山雲,徘徊空日夕。”而是把感歎“鬢發日已白”的自己,作為徘徊於大自然間的一個人物景點來描繪。

王維應該也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的白發,然而他詩中所詠的“鏡”,卻如《勅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中的“……隔窗雲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是照映出“山泉”的“清淨”的畫板。這裏描繪的女性,不像何遜《詠鏡詩》中“……對影獨含笑,看光時轉側。聊為出繭眉,試染夭桃色”那樣習慣於化妝的女性。而是如《扶南曲歌詞五首》其五中“朝日照綺窗,佳人坐臨鏡。散黛恨猶輕,插釵嫌未正”那樣的,在朝陽中以不熟練的手法化薄妝的、清新的“佳人”。

倫布郎自畫像時,對著鏡子,凝視著自己的眼睛,通過因光線而形成的陰影描繪出臉的輪廓來。王維不是麵向鏡子,而是麵向大自然,把“另外一個自己”作為山水景物中的“一點”來描繪。王維描繪的光,如《鹿柴》詩中的“……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那樣,是通過地上的“青苔”來渲染移動著的殘照。《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被“小雨”打濕的“蒼苔”,映“上”了“人衣”,仿佛馬上就要染成苔綠“色”了。都不是像畫油畫時直接照在作者臉上的光。

宋代李覯《孤懷》:“……古人不可作,垂涕沾吾衣。”通過把自己穿的衣服詠為“吾衣”,使自己凸顯了出來。而王維卻不用“吾衣”,而用“人衣”。王維在《山中》詩中詠道:“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之所以不用“濕吾衣”,是因為他想把“另一個自己”作為客觀的人物景點來描寫的緣故。《寒食汜上作》:“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詩中“歸客”、“渡水人”都是化為人物景點的王維自己。

白居易的《閑適詩》大概也受其影響,在《春園即事》詩中,王維詠道:“宿雨乘輕屐,春寒著弊袍。開畦分白水,閑柳發紅桃。草際成棋局,林端舉桔槔。還持鹿皮幾,日暮隱蓬蒿。”他腳踏“輕屐”身著“弊袍”,手“持”“鹿皮幾”出場了。我們看到的不是“高人”王維的容貌,而是對文人小道具“鹿皮幾”的特寫。李頎《送康洽入京進樂府歌》詠道:“……白夾春衫仙吏贈,烏皮隱幾台郎與。”元代張翥《還自臨江省親鄞之長山元日有作》詠道:“苑屋鹿皮幾,柴扉烏角巾。”當時的文人們頭戴“紗帽”、“角巾”,靠在“幾”上“閑居”。王維《慕容承攜素饌見過》:“紗帽烏皮幾,閑居懶賦詩。”也是靠在“烏皮幾”上“閑居”。

在《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詩中,王維寫道:“秋色有佳興,況君池上閑。悠悠西林下,自識門前山。千裏橫黛色,數峰出雲間。嵯峨對秦國,合遝藏荊關。殘雨斜日照,夕嵐飛鳥還。故人今尚爾,歎息此頹顏。”詩中他暴露出了自己的“頹顏”。釋清潭解釋此詩結尾二句道:“此等景色,故人從古至今一直都在觀賞,我感歎我這頹顏,不能永遠欣賞它。”(《續國譯漢文大成陶淵明、王右丞集》,全國書房,昭和4年7月發行,第87頁)。《王右丞集箋注》在“頹顏”處注:“駱賓王詩‘隻應傾玉體,時許寄頹顏。’”陳鐵民在《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王維集校注》(第479頁)(六)中解說道:“《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此二句謂,故人(指崔)之心絲毫未變,隻為彼此這衰老的容顏而歎息。”《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詠道:“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王維把從“遠方”思念“我”而“遺”送“綺”的“客”置換成了“故人”,即使在“遠方”心也沒有改變曰“心尚爾”。錢起也在《夜宿靈台寺寄郎士元》詩中用了這個典故,詠道:“……萬裏故人能尚爾,知君視聽我心同。”但是,王維的“故人今尚爾”在《古詩十九首》之外,更意識到了謝朓的《和王主簿季哲怨情》中的:“……徒使春帶賒,坐惜紅顏變。……故人心尚爾,故心人不見。”他在《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詩中,想著崔兄“佳興”“閑”“悠悠”的“前山興”,讚美他的這種閑居。然而,在麵對同樣雄偉的大自然時,感興卻不同。自然是悠久的,而作為人的自己是在不斷衰微的。王維把《古詩十九首》中的“心”改成了“今”,大寫特寫“此頹顏”而“歎息”。“此頹顏”的“此”,即不是“君”,也不是“我們”,是“我的衰顏”。不是看著彼此的“頹顏”而互相“歎息”。對於陳氏的“彼此”的解說我不能讚同。我認為王維想表達的是“你還和過去一樣,而我的臉卻變得這樣的衰老,有了很大的變化。”與“故人”“今尚”享受閑居相對照,王維則感歎自己容顏的衰老。麵對青山感歎人生的無常,這就是王維的“興”。他把大自然看作女性,詠道:“……千裏橫黛色,數峰出雲間。……”在將“黛色”和“此頹顏”進行對比中,王維強烈的自我意識在蠢動。

在《冬夜書懷》中,王維詠道:“冬宵寒且永,夜漏宮中發。草白靄繁霜,木衰澄清月。麗服映頹顏,朱燈照華發。漢家方尚少,顧影慚朝謁。”把自己的“頹顏”和“麗服”進行對比,把“華發”和“朱燈”進行對比。王維沒有麵向鏡中的“華發”,仿佛屋子的角落裏有“另一個自己”,他靜靜地觀察著這另一個自己,那裏有“顧影”“慚朝謁”的官僚的形象。王維不像記載中的何晏那樣輕薄自戀:“晏性自喜又好色。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通誌》卷七十九下)也不像寫下“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和“悲士不遇賦”的司馬遷那樣有氣慨。也不像陶淵明“……顧影獨盡,忽焉複醉”(《飲酒二十首》序)、“……傾壺事幽酌,顧影還獨盡”(《北山獨酌寄韋六》)那樣“獨酌”(參照斯波六郎著《中國文學中的孤獨感》,岩波文庫192頁)。更不像李白那樣好酒。在對崇“尚”“少”的“漢家”抱有疏遠感“顧影”這一舉動中,王維的孤獨感類似其隱藏的劣等感一般漂蕩著。

二 王維詩的原點

了解青少年期的王維的重要作品,有如下3首詩:

Ⅰ《題友人雲母障子》(時年十五)

君家雲母障,持向野庭開。

自有山泉入,非因采畫來。

Ⅱ《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時年十七)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Ⅲ《息夫人》(時年二十)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Ⅰ為寫景詩,Ⅱ為抒情詩,Ⅲ為怨情詩,這些作品可以說是以後王維詩的原點,是展現王維詩風特色的作品。Ⅰ和Ⅱ在“映射”這點上共通,Ⅱ和Ⅲ在“情愛”這點上共通。另外Ⅰ和Ⅲ在“非人情”和“人情”這點上是對立的。雖然在各自關連的方法上有差異,但這3首詩共通的特色是“一個實體分為A和B兩部分”這點。

這3首詩均可分為兩部分:Ⅰ中,A“野庭”的“山泉”,B映在“雲母障”中的並非因“采畫”而來的虛像;Ⅱ中,A為“憶”“山東”“兄弟”的自己,B為想像中的兄弟們意識到“少一人”的另一個自己;Ⅲ中,A為不能忘記“舊日”“恩”的“息夫人”,B得到“楚王”“今時”“寵”的主人公。

把作為主題的景物或人物分成兩部分後,又作為渾然一體,使之或融合,或循環,或糾纏。

Ⅰ的構思,還可從王維《勅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中看到,詩中詠道:“……隔窗雲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九成宮”的“山泉”化作映“入”“鏡中”的虛像出現。詠映在“鏡”中“山泉”的虛像本身很新鮮,但並不是王維首創的。《唐詩鼓吹》在王維此句詩下的注記中,介紹了周庾信《東宮行兩山路》“……翠幔朝開,新妝旦起,樹入床前,山來鏡裏”4句。值得注意的是Ⅰ詩所附的“時年十五”這個原注。這種感性在15歲的少年身上已經萌芽本身就值得驚歎,但比王維的早熟更重要的是,其後,他自認為自己前世一定是“畫師”(《偶然作六首》其六“……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這種畫家的眼光,早在“非因采畫來”句中就展現出光彩來了。

Ⅱ的構思,與陶淵明《形影神三首》其一《形贈影》“……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相追思”中“分身”與“分身”的“對話”相類似。陶淵明的這種構思,可進一步追溯到《莊子·齊物論》篇中的“胡蝶夢”。不過,王維的“少一人”是客觀地凝視自己的“另一個自己”,既不是“胡蝶”那樣的化身,也不是分解為“形、影、神”的部分的象征,是王維腦海中描繪的“另一個自己”。王維腦海中的“遙”“憶”,使他想起曾經快樂地渡過的“山東”“佳節”的團圓來,這裏出現的“兄弟”的眼中,映出了“少一人”的空白來。這個虛像,化成想起“我”而為我感到寂寞的兄弟的“憶”,再次返回現實中的長安。由“獨在異鄉為異客”中的一個“獨”字和兩個“異”字所強調的孤獨和疏遠感,因“少一人”的“少”而增大,並循環。正如李白在《月下獨酌》中調侃“月”和“影”反而增加了他的孤獨感那樣,映射到記憶中居住在“山東”的“兄弟”這個虛像上而浮現出的“另一個自己”,更加深了感覺在“異鄉”為“鄉客”的王維的孤獨感。他的形象,有點像漢代的嚴忌。斯波氏引用嚴忌《哀時命》中的二句“廓抱景而獨倚兮,超永思乎故鄉”,分析道:“‘抱景’一詞,把自己悲歎、憐憫自已孤獨的情緒很好地表現了出來,也就是說第二個自己在暗處凝視著第一個自己。而後,把這種凝視自己的形象客觀地描繪了出來,就是這句詩。”(《中國文學中的孤獨感》第63頁)。

Ⅲ《息夫人》的構思,成為中唐張籍《節婦吟》(拙論《關於張籍樂府〈節婦吟〉》,日本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究紀要》29號參照)的先驅,該詩描寫了“一位感情豐富的女性在兩個男性的愛的夾縫中搖擺的矛盾”。

小林太市郎博士在集英社的漢詩大係《王維》(昭和39年8月發行)第110頁寫道:“如同以前王維對李陵被匈奴俘獲後侍奉單於、未能為漢家死節的苦衷傾注了深深的同情那樣,這裏王維也對被楚王掠獲並得到其寵愛,沒能為息侯而死的息夫人的哀愁,產生了特別的、深厚的共鳴。在寫這些詩時,王維莫非已經不可思議地預感到四十年後,他將被安祿山俘獲並接受其偽官,而沒能為唐朝而死的自己的命運了嗎?人性對於無情的、非人性的道德束縛的安靜的抵抗,逐漸成了王維的課題,成了他存在的意義,以及藝術的本質,它強有力的萌芽,在他年青時的作品中已經清晰可見。”“四十年後”,在為推薦弟弟王縉而寫的《責躬薦弟表》中,王維對於“接受偽官沒能為唐朝而死”的“自己”,坦白道:“……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幾何。久竊天官,每慚屍素。頃又沒於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宋之問的《息夫人》詩詠道:“可憐楚破息,腸斷息夫人。仍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嬪。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情親怨生別,一朝俱殺身。”與此相對,王維《息夫人》的結句為:“……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暗示出與他其後“不能殺身”相通的態度。對於他這種猶豫不決的態度,最厭惡的不是別人,正是“另一個王維”,然而允許他如此的也正是他自己。

這種王維式的把矛盾原封不動地保留著,並適當地進行合理化處理的“維摩居士”的處世之道,成就了“半官半隱”、且一直是在家居士的王維。而把現實中的“官”和理想中的“隱”融合,淨化自我意識的妙法,是詩、是畫。

三 《觀別者》詩中的“另一個王維”

都留春雄氏在中國詩人選集《王維》(岩波書店)的“解說”中講道:“對於‘陶(淵明)、杜(甫)來講,自然並不是自己最終應該歸去的終極歸宿。與他們相反,對於王維來講,如此詩(《田園樂》七首其六)所詠,自然正是其人生的終極歸宿。也就是說他通過把自己溶入美麗的自然,完全化為其中的一個景點,而獲得作為人的本來的麵貌,使自己的生命展現出活力來。另一方麵,自然也因為吸收同化了他,才真正發揮出它的價值來……。”這段解說非常好地指出了作為自然詩人的王維的本質。

王維把自己放置在山水田園中,“靜觀”著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另一個自我”。

觀別者

青青楊柳陌,陌上別離人。

愛子遊燕趙,高堂有老親。

不行無可養,行去百憂新。

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鄰。

都門帳飲畢,從此謝親賓。

揮涕逐前侶,含淒動征輪。

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

餘亦辭家久,看之淚滿巾。

沒有比這首詩更能鮮明地展現王維自我意識的例子了。如詩題“觀別者”所述,此詩描寫王維旁觀留下“老親”而踏上旅途的青年。仿佛早年西部劇最後鏡頭的兩句“……含淒動征輪,車徒望不見。……”與歐陽詹的“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蘇軾的“……登高回首坡隴隔,時見烏帽出複沒”一樣,都是被評點為“語雖不用,其惜別之意,則同也”(《康溪詩話》)的名句。由這兩句再現出來的景象,甚至值得讀者就此拉下幃幕,靜靜地回味,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但是,“另一個王維”意識到正在“觀別者”的王維自己,以“……餘亦辭家久,看之淚滿巾”句,又把鏡頭對準了自己,對自己進行特寫。細心的讀者應該注意到“揮涕”和“淚滿巾”的對比,前者符合粗野青年的形象,“揮”手擦“淚”,而後者“我”卻輕輕地用“巾”掩“淚”。這種動作的不同,與“辭家久”三字一起產生共振效果,暗示出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環境發生的變化。在長安受到熏陶的王維,把粗野青年“揮”“涕”的形象與過去自己進京前鄉下人的形象疊加了起來,就像把映入雲母障子的“山泉”與肉眼看到的真正的“山泉”重疊起來“觀”看一樣,他在觀看重影的自己。

王維給年齡相差有如父子般的裴迪贈詩《酌酒與裴迪》,並寫了《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共同唱和《輞川集》,他用《觀別者》詩中旁觀“別離人”的“餘”之眼和看護“愛子”的“老親”之眼來靜觀裴迪,也許是在與映入裴迪這麵“鏡”中的“另一個自己”對話。……

四 《渭城曲》的“柳色”和“故人”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深受喜愛的《渭城曲》,盡管是以被送別者“元二”為主人公的送別詩,但詩中除了“使”“安西”之外,根本見不到“元二”的身影。因為被“朝雨”清洗過的“柳色”是“如此的清新”,其後“勸”進“一杯酒”的場景又是“如此的悲切哀傷”。

伊藤正文氏在《中國詩人審美詩人王維》(集英社)第160頁中講道:“……從《王維集》的兩宋本、元刻本,《樂府詩集》《萬首唐人絕句》等到《全唐詩》,全部作‘柳色春’。另外有一本第2句作‘客舍依依楊柳春’。如此看來,作‘柳色新’的權威的版本隻有《文苑英華》,根本無法與作‘柳色春’的版本流傳的確切性相提並論。但是,在普及中,之所以‘柳色新’能夠勝出,應該歸功於歌唱的影響吧。這個作品在歌唱時,多被作為‘柳色新’之事,從元《陽春白雪》所收的大石調陽關三疊詞中作‘柳色新’中就可看出。”“……我認為在版本方麵占優勢的‘春’,從詩意上來講也是略勝一籌的。如果用‘新’的話,意為被朝雨清洗過的柳樹更加清新了,而上句已經講過‘客舍青青’,表達了雨後的感覺,因此難免有重複之嫌,而用‘春’的話,與綠油油的色彩感一起,還表現出了孕育萬物的春季的季節感,這麼美好的春季,‘君’卻要去西域,無法與我們共同分享,因此更加重了傷離別的感情。”這是伊藤的觀點。

但是,伊藤之說有缺陷。先從結論來講,這“第二句”即不該是“客舍青青柳色春”,也不該是“客舍依依楊柳春”,還應該是“客舍青青柳色新”。

白居易《醉題沈子明壁》:“……愛君簾下唱歌人,色似芙蓉聲似玉。我有陽關君未聞,若聞亦應愁殺君”,《對酒五首》其四:“……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答蘇六》詩:“……更無別計相寬慰,故遣陽關勸一杯。”《晚春欲攜酒尋沈四著作先以六韻寄之》:“……最憶陽關唱,真珠一串歌。”(沈有謳者,善唱西出陽關無故人詞。)劉禹錫《與歌者何戡》:“……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由此可見,《渭城曲》在中唐詩人之間廣為傳唱。另外,中唐張祜《奉和池州杜員外南亭惜春》(《全唐詩補逸》卷八)“草霧輝輝柳色新”,賈棱《禦溝新柳》“章溝柳色新”,高駢《殘春遣興》“晝舸輕橈柳色新”,晚唐杜荀鶴《禦溝柳》“溝邊柳色新”,可以旁證大概此時“客舍青青柳色新”已經被傳唱了。如果傳唱的是“……柳色春”的話,那麼《全唐詩》中應該有以“……柳色春”結尾的詩句,然而用“寒泉”的《全唐詩》檢索,“楊柳春”有16例,“柳色,春……”有4例,而“……柳色春”卻一例也沒有。伊藤氏雖然說“作‘柳色新’的版本中,權威的隻有《文苑英華》,遠不及作‘柳色春’的版本的傳承可靠。”但是把《四庫全書》的CDROM進行電子檢索,得到的結果如下:檢索出以“……柳色新”結尾的北宋詩人的詩句10例來,與此相對,以“……柳色春”結尾的詩句1例也沒有。包含“柳色春”3字的詩,檢索到宋寇準《忠湣集》卷中《南陽春日》詩:“……千門柳色春煙淡,獨倚高樓聞暮鶯。”和宋歐陽修《文忠集》卷五十五《舟中望京邑》:“……青門柳色春應遍,猶自留連杜若洲。”這兩例,但它們都是七言的韻律,應為“千門柳色”、“青門柳色”,而不是“柳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