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樂天的馬

利用北京大學公開的《全唐詩電子檢索係統》檢索“馬”字,可知《全唐詩》及《全唐詩補編》總計有7074項,其中有關白居易的達345項。台灣東吳大學開發的“寒泉”也有《全唐詩》的一字索引係統,用它同樣可以進行檢索。文明的利器,使人們能夠在瞬間鳥瞰超過5萬首的作品群,從而使以往手工勞動很難做到的三維式考察成為可能。因此,這裏我要向以兩所大學相關人員為首的IT革命先驅致敬。作為對他們的回禮,我們應充分利用他們提供的信息,進行更高質量的研究,並將結果公之於眾。

因電子檢索係統的底本《全唐詩》中有字句的異動、誤脫等,因此有必要利用別集的善本進行校正。另外,由於大部分從電子檢索係統得來的信息不過是些無機的數據,因此,進行有機的考察時,在某些情況下,過去編製的能夠建立起常用語、相聯語項目的索引本使用起來反而更方便。所以,根據目的不同,把數字化和手工化有效地交彙融合是很重要的。

就白居易的詩來講,我們可以先通過電子檢索係統的信息掌握大致情況,再用以那波本為底本的《白氏文集歌詩索引》來檢索常用語、相聯語,這樣就能進行更詳細的分析。例如:在調查“車馬”、“馬蹄”等常用語的數目時,利用《白氏文集歌詩索引》,而需要掌握其具體的用例數,同其他詩人的比較時,則用電子檢索係統。用《白氏文集歌詩索引》檢索,可知345項“馬”中包含“(司)馬遷”、“馬嵬”等姓名、地名這樣的專有名詞,除去這種用例後,《白氏文集》收錄的作品中,含有“馬”字的詩合計有277首。另外,因《白氏文集》中還有“轡”、“鞍”等馬具、“廄”等與“馬”有關的聯係語,如果把這些也加上的話,那麼與“馬”相關的用例數就會飛躍式地增加。

由此可見,白氏對“馬”高度關心。用例數的多寡暫且不說,更重要的是用例的質,即“從‘樂天的馬’可以看出唐代文化史上的什麼來?”以及“對樂天來講,馬到底是一種什麼存在?”是否含有有助於解決這些問題的信息,可以決定用例的質的高低。

關於唐代文化史的問題,元稹的《望雲騅馬歌並序》的“序”雲:“德宗皇帝以八馬幸蜀,七馬道斃,唯望雲騅來往不頓。貞元中老死天廄,臣稹作歌以記之。”描寫了德宗坐著由8匹馬拉的馬車亡命蜀地時的情形,引人入勝。另外,據德宗時代宰相陸贄和同時代周存的《西戎獻馬》詩,我們可知大曆時期皇帝的名馬是“西戎”進獻的。不過,此詩沒有涉及到當時的經濟形勢。然而,憲宗元和初期白居易創作的《新樂府五十首並序》其三十四的《陰山道》中,卻包含了非常詳細的信息:陰山道

陰山道,陰山道,紇邏敦肥水泉好。每至戎人送馬時,道傍千裏無纖草。……草盡泉枯馬病羸,飛龍但印骨與皮。五十匹縑易一疋,縑去馬來無了日。……元和二年下新勅,內出金帛酬馬直。仍詔江淮馬價縑,從此不令疏短織。……誰知黠虜啟貪心,明年馬多來一倍。縑漸好,馬漸多;陰山虜,奈爾何。由於接連不斷地從絲綢之路買馬,為此買馬所需的“縑”逐漸不足。當時,因貿易不平衡產生了弊害。白氏所寫的書信《與回鶻可汗書》道:“……其馬數共六千五百匹。……都計馬價絹五十萬匹。緣近歲已來,或有水旱,軍國之用,不免闕供。……付絹少則蝕意不充,納馬多則此力致歉。馬數漸廣,則缺價漸多。……”另外,白氏在《賀雨》中詠道:“……宮女出宣徽,廄馬減飛龍。”在歌頌憲宗德政的詩句中,提到作為緊縮財政的一環,毅然實行削減“廄馬”的措施。以陳寅恪的《元白詩箋證稿》為首,眾多東洋史學家在做研究時,都把白詩作為史料引用,表明《白氏文集》從文化史角度來看,也是第一等的文獻資料。

提到文化史上的文獻資料,從杜甫《惜加行送劉仆射判官》:“聞道南行市駿馬,不限匹數軍中須。”岑參《虢州送天平何丞入京市馬》“……習戰邊塵黑,防秋塞草黃”等詩可知,為保衛中原免遭胡寇侵略所需的軍馬曾在長安交易;從韋元旦《奉和聖製春日幸望春宮應製》“危竿競捧中街日,戲馬爭銜上苑花”,劉禹錫《和樂天洛城春齊梁體八韻》“……樓前戲馬地,樹下鬥雞場”,王貞白《少年行二首》(其一)“……戲馬上林苑,鬥雞寒食天”等詩中還可知,“戲馬”與“鬥雞”一樣,都是當時貴族的娛樂;而從張說《舞馬詞六首》和《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三首》、薛曜《舞馬篇》,還可再現在“天庭”用豪華馬具裝飾的“神馬”起舞的情形,很有意思。

另一方麵,如果著眼於文學層麵的話,諸如李白的《天馬歌》《白馬篇》、杜甫的《房兵曹胡馬》《沙苑行》《玉腕騮》、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等都是名作。從逼真這個角度來講,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暮到隴山頭。……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是描寫向邊境行進的馬隊的第一流作品。張籍《傷歌行》“郵夫防吏急諠驅,往往驚墜馬蹄下”,《謝裴相公寄馬》“……乍離華廄移蹄澀,初到貧家舉眼驚”等詩,也值得特書一筆。散文作品中,韓愈《畫記》“……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為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其中“癢磨樹者”、“怒齧相踶齧”等描寫,把馬的形態活靈活現的展現了出來,堪稱上乘佳作。另外,劉禹錫的名篇《傷我馬詞》,前半部為散文,結尾為七言六句的吊詞,文中格調高雅地述說了當他要把愛馬的屍骨沉入武陵的“龍泉”河時,對這匹和他苦樂與共的愛馬的追悼之情。

不過,本文想要探討的問題是:“從白居易關於馬的詩中,能夠看出白氏其‘人和文學’的什麼特質來?”例如,“車馬”這個詞語,在現存超過2800首的白詩中共出現了29次,但並不是所有的用例都帶有白氏的特質。《白氏文集》的《中隱》“……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之句,很容易使人聯想起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值得注意的是,在這裏,“車馬”一詞作為象征閑居與繁華雜旮相對比的語言而使用的。不過,除去這種個別用例外,“車馬”還是沒有走出常用語的範圍。與此相對,“信馬”、“五馬”等前人曾經用過的詞,乍一看仿佛很普通,但對於白氏來講,它們卻是具有特別意義的“關鍵詞”。另外,“駒”一詞雖然隻出現在《賣駱馬》《不能忘情吟並序》《閑居》這三首詩中,但它們卻具有比數量約為其10倍的“車馬”更重的份量。這種份量,源於自覺“多情”的白氏的“執拗”。

本文《樂天與馬》的主要目的就是通過白氏詠“馬”的作品群,闡明這些乍看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詞語,是表達白氏萬般思緒的特別詩語。

一 唐代文人的身分和馬

“馬在古代社會中,是財富和權力的象征。因為它是人類飼養的家畜中,奔跑速度最快,能搬運物資最多的動物。……”(大修館《漢詩事典》3“詩語印象”馬“汗血馬·銀鞍白馬”)

的確,名馬是“財富和權力的象征”。然而,並不是所有的“馬”都是“財富和權力的象征”。劣馬、驢馬反倒是“貧窮的象征”。唐代傳奇《杜子春傳》中有“……乘肥衣輕,……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從“肥”到“驢”,從“驢”到“徒”,就是以乘坐物來象征“易貴從賤”的過程。從駿馬到驢馬再到徒步,“一二年間,稍稍而盡”,雖有傳奇的誇張,但也反映出當時根據經濟狀況變換坐騎這種現實生活來。

對於唐人來講,馬就相當於我們今天的汽車,是生活必需品。雖說同是汽車,從低檔到高檔,根據檔次的不同,價格、用途大相徑庭,同樣地,唐代文人乘坐的馬,從駿馬到劣馬也有天壤之別,因身分、貧富的差別,他們所能擁有的馬也不一樣。

宋代程大昌《演繁露》:“太守五馬,莫知的據,……然鄭後漢人,則太守用五馬,後漢已然矣。至唐白樂天《和春深》二十詩曰:‘五匹鳴珂馬,雙輪畫戟車。’至其自杭分司有詩曰:‘錢唐五馬留二匹,還擬騎來攪擾春。’老杜亦有詩曰:‘使君五馬一馬驄’,則是真有五馬矣。”由此可知從後漢鄭玄那個時代起,“太守”就乘坐五匹馬的車,杜甫時代的“使君”也使用“五馬”。白氏也在《和春深二十首》其五中詠道:“何處春深好,春深刺史家。……五匹鳴珂馬,雙輪畫戟車。……”在《分司》中詠道:“……錢唐五馬留二匹,還擬騎來攪擾春。”

二 “肥馬”和“瘦馬”

“唐代詩人中尤其喜愛提到馬的”杜甫,在《房兵曹胡馬》中所詠“大宛”產的“汗血馬”,李白在《少年行》中詠的“銀鞍白馬”,是“財富和權力的象征”,而杜甫在《瘦馬行》中描寫的“瘦馬”則是因不得誌而困苦的象征。白居易詩中的“肥馬”(《采地黃者》《傷友》《送張山人歸嵩陽》《閑適》)和“瘦馬”(《東坡秋意寄元八》《醉後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初授讚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有感三首》)也是作為象征其主人境遇的詞語來使用的。

傷友

陋巷孤寒士,出門苦淒淒。……

蹇驢避路立,肥馬當風嘶。……

送張山人歸嵩陽

……張生馬瘦衣且單,夜扣柴門與我別。

……朝遊九城陌,肥馬輕車欺殺客。

暮宿五侯門,殘茶冷酒愁殺人。……

醉後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

……出門可憐惟一身,弊裘瘦馬入鹹秦。……

長安城中還有連“瘦馬”都沒有,隻能騎“蹇驢”的“寒士”。而年青時的白居易也是騎“驢”的一介書生。白居易回憶校書郎時代,稱之為“騎驢日”:

歲暮寄微之三首之三

……龍鍾校正騎驢日,顦顇通江司馬時。……

另外,白氏還回想起在“華陽觀”為參加科舉考試而苦學的時期:

酬寄牛相公同宿話舊勸酒見贈

每來故事堂中宿,共憶華陽觀裏時。日暮獨歸愁米盡,泥深同出借驢騎。交遊今日唯殘我,富貴當年更有誰。……

三驢馬

如《朱陳村詩》中的“牛驢”,驢馬是農業用的家畜。騎驢就相當於我們現在坐耕田機、小型拖拉機上班一樣。科舉考試時代的白氏,在泥濘之中,曾“借驢”外出。

關於用於出租的驢,圓仁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留下了很有意思的記錄:“(四月)六日,天晴。縣家,都使來。……到山南即覓驢馱去。在此無處借賃驢馬者。……七日,……泥深路遠。……騎驢一頭,傔從等並步行。……便雇驢三頭,騎之發去。驢一頭行二十裏,功錢五十文,三頭計百五十文。行二十裏到心淨寺。……便向縣家去便雇驢一頭,……更驢功與錢廿文,一人行百裏,百廿文。……八日,……從東海山宿城村至東海縣一百餘裏,惣是山路,或駕或步,一日得到。……”(中公文庫第167頁)。卷二也有“(四月)廿六日,……未時,新羅人卅人餘,騎馬乘驢來雲……”(中公文庫第194頁)。

當時“一文”的價值從“(開成五年)三月二日,……粟米一鬥三十文,粳米一鬥七十文。……”(中公文庫290頁)可以推算出來。由於穀物的價格因地域、成色的不同變化巨大,無法簡單地換算為現在的錢。不過,由此可知雇驢的費用可以買多少食物,所以這條資料還是很寶貴的。

白氏在《酬寄牛相公同宿話舊勸酒見贈》中,把往昔“愁米盡”、“借驢騎”作為與現在的“富貴”相對的象征“貧苦”的詞語來使用。在缺“米”的境況中,雇驢的費用的確舍不得。而今天,對於位極人臣的宰相牛僧孺,白氏一麵幫他回想共有的寒窗苦讀的科考時代,一麵悵然地端起歎老忘憂的酒杯。

四 變成擁有“一馬二仆夫”的身分

白氏擁有自己的馬似乎是在他科舉考試合格,得到校書郎之職,在長安常樂裏租房住之後的事。常樂裏閑居……

……茅屋四五間,一馬二仆夫。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餘。……32歲的白氏在《養竹記》中寫道:“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選及第,授校書郎,始於長安求假居處,得常樂裏,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而處之。”此時他終於變成擁有一馬二仆夫的身分。任校書郎(正九品上)的白氏在《常樂裏閑居……》詩中用心滿意足的語氣很自豪詠道“一馬二仆夫”。

擁有馬的樂天,在《答元八宗簡同遊曲江後明日見贈》中寫道:“……惟我與夫子,信馬悠悠行。……”與年長的詩友元宗簡一同,信馬由韁,悠閑地向曲江邊走去,欣賞“反照草樹明”的“時景”。這個“信馬”一詞有先例,岑參《西掖省即事》中有“……平明端笏陪鵷列,薄暮垂鞭信馬歸”。之句,它也是白氏喜歡使用的詞語。與《醉吟》中的“臨風朗詠從人聽,看雪閑行任馬遲”句中的“任馬遲”同樣,意思都是放鬆韁繩,讓馬隨意行動。對於馬的習性,白氏在《閑出》中詠道:“兀兀出門何處去,新昌街晚樹陰斜。馬蹄知意緣行熟,不向楊家即庾家。”另外,在《塗山寺獨遊》中詠道:“……塗山來去熟,唯是馬蹄知。”像這樣,他把騎者和馬之間的信賴關係,用“信”、“任”等字表現了出來。白氏用“信馬”、“任馬”這樣的詞語,如實、巧妙地展現了騎者的心境:時而是因孤獨和寂寞產生的無助感、茫然自失,時而是飲酒時微醺的感覺,時而是隨心所欲的開放感,樂天都用這兩字不經意地表現了出來。

五 騎馬上班

不用說,上班時會使用自家的馬。因此,“馬”經常出現在吟詠上朝、退朝情景的詩中。

早朝賀雪寄陳山人

……上堤馬蹄滑,中路蠟燭死。……

七言十二句……

題注:時早夏朝歸,閉齋獨處,偶題此什。

四月天氣和且清,綠槐陰合沙堤平。

獨騎善馬銜鐙穩,初著單衣支體輕。

退朝下直少徒侶,歸舍閉門無送迎。……

朝歸書寄元八

……歸來昭國裏,人臥馬歇鞍。……

朝回遊城南

朝退馬未困,秋初日猶長。……但是,這個必需品,對於已經退職的人來講,有時則是奢侈品。

六 賣馬

當白居易的地位上升到在皇帝身邊工作的翰林學士時,這時的他不僅擁有了馬,也有了家庭,但是,他的仕途突然出現了下降的征兆。在退居渭村為母服喪時,由於經濟上的窘迫,白氏為買“犢”而賣掉了“馬”。

晚春沽酒

……賣我所乘馬,典我舊朝衣。

盡將沽酒飲,酩酊步行歸。……

蘭若寓居

……薛衣換簪組,藜杖代車馬。……

歸田三首(其二)

……賣馬買犢使,徒步歸田廬。……

歸田三首(其三)

……化吾足為馬,吾因以行陸。……此時,白氏十分貧窮,以至於在《渭村退居……一百韻》中感歎:“……生計雖勤苦,家資甚渺茫。塵埃常滿甑,錢帛少盈囊。……”退居渭村,白居易成為平民不再免於納稅,這與他任翰林學土時期,作為中央官僚,除本身的俸祿外,還有皇帝給的賞賜相比,經濟狀況的惡化非常嚴重。《渭村退居……》詩中他回憶道“……廄馬驕初跨,天廚味始嚐……”而“廄馬”與“朝衣”“佩劍”一起都不得不處理掉。在服喪時的貧困生活中,“朝衣”“佩劍”都是沒用的東西,或為換“杯酒”而典當,或不得不與“牛羊”交換,因為作為一農民,在耕作時,與馬相比,小牛更實用。在《歸田三首》(其三)中,他自己對自己講道:“……化吾足為馬,吾因以行陸。”

好友李建對白氏這種窘狀看不下去,提出贈送他馬,但是,他拒絕了:

還李十一馬

傳語李君勞寄馬,病來唯拄杖扶身。

縱擬強騎無出處,卻將牽與趁朝人。

他說道:“不要送給我這個無處可去,疾病纏身的人,請送給那些要上朝晉見的人吧。”但是,在《九日寄行簡》中,他卻吟詠道:“摘得菊花攜得酒,繞村騎馬思悠悠。下邽田地平如掌,何處登高望梓州。”如果他所騎之馬是自己的,那麼他到底還是沒能真正地拒絕李建的好意。

退居渭村時,因生活窘迫賣“馬”,但也有因其他原因賣馬的情況。其後,白氏購買洛陽履道裏的私邸時,因資金不足,就賣掉了兩匹馬來彌補。

七 節度使寄贈的馬

元和十五年(820),張籍因河東節度使裴度的“高情”,從遙遠的太原“並州”獲贈了一匹“戰馬”,並因之作詩,對此,白居易如是唱和:

謝裴相公寄馬

張籍

耳新駒駿得名,司空遠自寄書生。

乍離華廄移蹄澀,初到貧家舉眼驚。

每被閑人來借問,多尋古寺獨騎行。

長思歲旦沙堤上,得從鳴珂傍火城。

和張十八秘書謝裴相公寄馬

白居易

齒齊膘足毛頭膩,秘閣張郎叱撥駒。

洗了頷花翻假錦,走時蹄汗蹋真珠。

青衫乍見曾驚否,紅粟難賒得飽無。

丞相寄來應有意,遣君騎去上雲衢。

對於裴度的好意,貧儒“張秘書”所能做的隻有寫詩作為回禮。正如後來劉禹錫的追和詩:“……尋花緩轡威遲去,帶酒垂鞭躞蹀回。不與王侯與詞客,知輕富貴重清才。”對於張籍來講,這是認可他“清才”的快舉。而對於他們周圍的詩人來講,這是讚揚裴度的度量和張籍的詩才,鞏固同誌間關係的良機。《文苑英華》卷333“馬”33首中,羅列了張籍《蒙裴相公賜馬謹以詩謝》、裴度《酬張秘書因寄馬贈詩》、李絳《和前》、韓愈《同前》、張賈《同前》、元稹《同前》、白居易《同前》、劉禹錫《同前》8首詩。得到這些名士的唱和詩,無形中增大了裴度的名望,比他得到實物的回禮還要寶貴。劉詩的原題為《裴相公大學士見示答張秘書謝馬詩並群公屬和因命追和》,所謂“因命追和”,是指裴度10年後給劉禹錫看“群公”的“屬和”,並命他“追和”。在《劉禹錫詩集編年箋注》中,這首詩的係年為大和四年(830)。

這裏需要注意的是,張籍、白居易等人都認為“馬”的用途是“作為裴度的屬下為其服務的”,與此相對,劉禹錫則把著眼點放在了與“詞客”共同的“尋花”上。這與元和末期與大和年間時局發生了巨大變化有關。

《舊唐書·李宗閔傳》記載:“元和十二年,宰相裴度出征吳元濟,……。賊平,……”在全盛期平定叛亂的英雄裴度,於大和四年以老病為由,避開了中央政權的鬥爭,出任山南東道節度使。新舊兩《唐書》中還有更有意思的紀事,《舊唐書·本紀》道:“(大和)七年……襄州裴度奏請停臨漢監牧,從之。此監元和十四年置,馬三千二百匹,廢百姓田四百餘頃,停之為便。……”《舊唐書·裴度傳》道:“初,元和十四年,於襄陽置臨漢監牧,廢百姓田四百頃。其牧馬三千二百餘匹。度以牧馬數少,虛廢民田,奏罷之,除其使名。……”《新唐書·裴度傳》道:“大和四年,……白罷元和所置臨漢監,收千馬納之校,以善田四百頃還襄人。頃之,固請老,不許。……八年,徙東都留守,……度野服蕭散,與白居易、劉禹錫為文章、把酒,窮晝夜相歡,不問人間事。……”

通過這些紀事,可知以下兩件事:一是裴度廢止了“臨漢監”的“牧馬”,把肥沃的耕地還給了襄陽的農民,二是步入老年的裴度退居洛陽,與白居易等詩酒作樂。前者可使我們了解節度使和“牧馬”的關係,後者可使我們了解以裴度為中心的文學沙龍中的唱和實態,都是很有價值的。

當初裴度看中了擅長諷諭詩的張籍的詩名,10年後,他又看中了曆經20年不得誌時代的磨礪,終於恢複名譽的劉禹錫的文名,身為武將因鎮壓地方軍閥而獲得不可動搖地位的裴度,他所需要的就是作為文化人的名譽。而元和年間與大和年間,相關文籍中都出現了白氏的名字,表明他們一直都有交遊。

八 樂天的“五馬”

白氏的“五馬”有明暗兩種意象,即忠州左遷時代的“苦澀記憶”和杭州、蘇州刺史時代的“快樂記憶”。但是,白氏寄托於“五馬”的心境,並不能單純地分為“明”、“暗”兩種。

例如:《馬上作》中詠道:“……何言左遷去,尚獲專城居。……回首語五馬,去矣勿踟躕。”詩人對“馬”說“勿踟躕”,他的聲音不是在馬耳而是在自己的心中回想。《初到忠州贈李六》詠道:“……更無平地堪行處,虛受朱輪五馬恩。”“在這樣的山中,就算是朱輪的五馬車也無法用。”在這種牢騷聲中,白氏悲喜交加的麵容浮現在我們麵前。由江州司馬榮升為忠州刺史的喜悅和對逆長江而上的偏僻之地的失望交織在一起,樂天的“五馬”甚至悲哀地轉變成了華麗的“朱輪”。從風光明媚的廬山去往經常被烏雲籠罩的忠州,白居易的心情就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灰暗。他在《郡齋暇日憶廬山草堂》詠道:“……三車猶夕會,五馬已晨裝。去似尋前世,來如別故鄉。”此外,《西湖留別》:“……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隻許住三年。”《赴蘇州至常州答賈舍人》“杭城隔歲轉蘇台,還擁前時五馬回。”雖然全詩充滿了職務調動時的惜別、感傷之情,但也流露出作為地方長官的自豪之情以及充實之感。至於《對酒吟》“……金銜嘶五馬,細帶舞雙姝”,雖然對升遷的緩慢感到不滿,但同時也陶醉於在地方上的貴族生活,《酬劉和州戲贈》“……雙蛾解佩啼相送,五馬鳴珂笑卻回”,對任“錢塘”“蘇台”“兩地”刺史時期的回憶,給全詩增添了華麗的色彩。而《分司》“……錢塘五馬留三匹,還擬騎遊攪擾春”,對杭州時代甜美的回味,又使人們深切地感受到53歲的太子左庶子分司的悲哀。在凝視著身邊僅剩的“三匹”馬,叫鬧著“還擬騎遊攪擾春”的“病拙不才”的老詩人眼中,實際上無所謂哀傷和喜悅,有的隻是美好的溫暖的懷念。

無法真正做到達觀,這種矛盾的心理,正是“偉大的凡人”白樂天的本質。

九 在馬上的假寐

白氏51歲的作品,《長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附注雲“自此後詩俱赴杭州時作”。詩中,白氏詠道:“……是行頗為愜,所曆良可紀。”記述道中所感的作品群,按順序排列為:《初出城留別》《過駱山人野居小池》《宿清源寺》《宿藍溪對月》。讀者依次閱讀這些詩,就像閱讀紀行文一樣,能夠進入到一種與作者共同遊曆的境地中。

作為旅途中的伴侶,白氏選擇了“江州去日朱藤杖,忠州歸時紫驄馬。”(《朱藤杖紫驄馬吟》)。“紫驄馬”是他喜愛的有黑栗毛鬛的名馬,他從忠州刺史時代的“五馬”中挑選了這匹“紫驄馬”。

在自望秦嶺去往五鬆驛的途中,白居易坐在愛馬背上搖晃著昏昏欲睡。《自望秦赴五鬆驛馬上偶睡睡覺成吟》:長途發已久,前館行未至。體倦目已昏,瞌然遂成睡。右袂尚垂鞭,左手暫委轡。忽覺問仆夫,行百步地。形神分處所,遲速相乖異。馬上幾多時,夢中無限事。誠哉達人語,百齡同一寐。最終在馬背上睡著了,如果沒有隨行的“仆夫”的話,說不定會掉下馬去。

十 落馬

寶曆二年(826),55歲的白居易因墜馬負傷,此事他寫入了《馬墜強出贈同座》:“足傷遭馬墜,腰重倩人抬。”盡管如此,他還是把馬換成“籃輿”,乘著“花舫”出去欣賞風景,寫下“鬆江水最清”,《晚起》“閑上籃輿乘興出,醉迥花舫信風行”,另外,《夜聞賈常州崔湖州茶山境會想羨歡宴因寄此詩》結尾:“……自歎花時北窗下,蒲黃酒對病眠人。”該句附有自注“時馬墜損腰,正勸蒲黃酒”。帶著因落馬而受的傷去舟遊,一麵羨慕夥伴們的“歡宴”,一麵獨自把“蒲黃酒”送入口中的樂天的形象,流露出老詩人情不自禁地珍惜一分一秒流逝而去的“花時”,“對有限人生的愛惜”。

“墜馬”的先例,除杜甫的《醉為馬墜諸公拂酒相看》中“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安知決意追風足,朱汗驂猶噴玉。不虞一蹶終損傷,人生快意多所辱。……”之外,隻有顏真卿與劉全白、陸羽等乘興所詠的《七言醉語聯句》“覆車墜馬皆不醒”,詠墜馬的詩極其稀少。劉禹錫的《秘書崔少監見示墜馬長句因而和之》道:“鱗台少監舊仙郎,洛水橋邊墜馬傷。塵汙腰間青襞綬,風飄掌下紫遊韁。上車著作應來問,折臂三公定送方。猶賴德全如醉者,不妨吟詠入篇章。……”此詩與上述的白詩一樣,都顯得很珍貴。

十一 追悼愛馬

大和元年(827),56歲的白居易在自長安赴洛陽途中,“小白馬”死在了“稠桑驛”。這是“五馬”中他最喜愛的馬。“稠桑驛”《元和郡縣圖誌》卷六“靈寶縣”條中記載道:“稠桑驛,在縣西十裏,……”翻開嚴耕望名著《唐代交通圖考》第1卷《唐代兩京館驛與三都驛程圖》,可知它位於連接長安、洛陽的“唐代驛道”的大約中間點上,一目了然。

白居易《有小白馬乘馭多時奉使東行至稠桑驛溘然而斃足可驚傷不能忘情題二十韻》雲:能驟複能馳,翩翩白馬兒。毛寒一團雪,鬃薄萬條絲。皀蓋春行日,驪駒曉從時。雙旌前獨步,五馬內偏騎。芳草承蹄葉,垂楊拂頂枝。誇將迎好客,惜不換妖姬。慢鞚遊蕭寺,閑驅醉習池。睡來乘作夢,興發倚成詩。鞭為馴難下,鞍緣穩不離。北歸還共到,東使亦相隨。赭白何曾變,玄黃豈得知。嘶風聲覺急,踏雪怪行遲。昨夜猶芻秣,今朝尚縶維。臥槽應不起,顧主遂長辭。塵滅駸駸跡,霜留皎皎姿。度關形未改,過隙影難追。念倍燕求駿,情深項別騅。銀收鉤臆帶,金卸絡頭羈。何處埋奇骨,誰家覓幣帷。稠桑驛門外,吟罷涕雙垂。大和元年(827)創作的《過敷水》中有“垂鞭欲渡羅敷水,……蘇台五馬尚踟躕。……”。當時白居易身為蘇州刺史,乘坐著5馬車自洛陽走向長安,經過華州前的“敷水驛”。後來,成為秘書監的白氏從“五馬”中挑選了喜愛的“小白馬”向洛陽出發。《有小白馬……題二十韻》詩中的“五馬內偏騎”指的就是此事。遭遇“白馬兒”之死的白氏,換乘“籃舁”繼續前往“東都”洛陽的漫遊。《城東閑行……》“病乘籃輿出”,“籃輿”是病人或老人用的代步工具。《不準擬二首》其一“籃輿騰騰一老夫,褐裘烏帽白髭須。早衰饒病多蔬食,筋力消磨合有無……”《河南王尹初到以詩代書先問之》“籃輿一病夫”,《送客》“病上籃輿相送來,衰容秋思兩悠哉……”因《酬皇甫賓客》道:“閑官兼慢使,著處易停輪……”,可知原本這個旅行就沒有什麼急事。《奉使途中戲贈張常侍》:“……共笑籃舁亦稱使,日馳一驛向東都。”此時,他是與“張常侍”即張正甫(據朱金城之說)同行的。

次年,大和二年(828)失去馬的白氏,坐著“肩輿”回到長安。

出使在途所騎馬死改乘肩輿將歸長安偶詠旅懷寄太原李相公

驛路崎嶇泥雪寒,欲登籃輿一長歎。

風光不見桃花騎,塵土空留杏葉鞍。

喪乘獨歸殊不易,脫驂相贈豈為難。

並州好馬應無數,不怕旌旄試覓看。

《白居易集箋證》第三冊第1766頁記述《華州西》作於“大和三年(829)五十八歲,長安至洛陽途中,太子賓客分司”。但是,從詩中“……上得籃輿未能去,春風敷水店門前。”一句來看,它與《出使在途所騎馬死改乘肩輿將歸長安偶詠旅懷寄太原李相公》很可能是在同一旅途中創作的。朱氏認為《華州西》是與《從陝至東京》為同一旅途,但從《從陝至東京》中“……花共垂鞭看,杯多並轡傾……”之句來看,白居易不是坐“籃輿”旅行的。然而,《宿杜曲花下》又再次詠道:“……藍輿為臥舍,漆盠是行廚……”。可見,推測《宿杜曲花下》與《出使在途所騎馬死改乘肩輿將歸長安偶詠旅懷寄太原李相公》《華州西》是同一時期創作的更恰當。而且從《京路》“……去來騰騰兩京路,閑行除我更無人”的語氣來看,與《酬皇甫賓客》中的“閑官兼慢使”之句是共通的,去往長安的“籃輿”之旅,可以大致判斷為也是“大和二年春”創作的。

白氏贈給“太原李相公”即李程的詩《寄太原李相公》:“……世間大有虛榮貴,百歲無君一日歡。”大大地奉承了對方。恐怕這首詩,是為了《出使在途所騎馬死改乘肩輿將歸長安偶詠旅懷寄太原李相公》詩中向“李相公”索取“好馬”的精心設計吧。雖然其後的發展沒有資料可查,不過開成四年(832)64歲的白氏,為答謝李紳贈送“白馬”而作的詩可供參考。

公垂尚書以白馬見寄光潔穩善以詩謝之

翩翩白馬稱金羈,領綴銀花尾曳絲。

毛色鮮明人盡愛,性靈馴善主偏知。

免將妾換慚來處,試使奴牽欲上時。

不蹶不驚行步穩,最宜山簡醉中騎。

“免將妾換慚來處”句與前述《有小白馬……題二十韻》詩的“惜不換妖姬”句同樣,展示了當時將愛馬與愛妾以物易物的風俗習慣。對此我會在後文中詳細論述,這裏,我先描述一下白居易埋葬白馬後令人感動的後繼故事。

那是7年後大和九年(公元835)的事情。64歲的白氏位於太子賓客分司的閑職上,從洛陽去往下邽。途中,在失去白馬的稠桑驛廳舍的牆壁上,有自己曾經揮毫留下的《有小白馬……題二十韻》詩。看到此詩時,白氏又與7年前的自己相會了,他的悲哀被自己的舊作喚醒、觸發,並再次提筆寫下了如下的絕句:

往年稠桑曾喪白馬題詩廳壁今來尚存又複感懷更題絕句

路傍埋骨蒿草合,壁上題詩塵蘚生。

馬死七年猶悵望,自知無乃太多情。

白氏對“白馬”的思念,就連他自己也覺得是“自知無乃太多情。”由此可以看出他與其他詩人感性的不同之處,樂天不隱藏自己的“多情”。

說到寄托於馬的感情,沈炯《賦得邊馬有歸心》“窮秋邊馬肥,向塞甚思歸……”《詠老馬》“……渡水頻傷骨,翻霜屢損蹄……”等詩中也表現了出來。另外,劉禹錫則把自身的悲哀疊加在馬上,讓人們聽到了“馬嘶”的回響(《全唐詩索引》劉禹錫卷03984、04018、04022、04026、04033、04042、04050、4070、04107頁)。而韓愈《駑驥》的饒舌,與白詩頗有共通之處。不過,《駑驥》是借“馬”感歎“才能”和“命運”不相符的寓言詩,而白氏的詩隻是對“白馬”的追悼,不在同一個層次上。的確,沈炯對“邊馬”“老馬”的同情,韓愈的假借,寄托於馬的感情是相似的,而與白氏對“愛馬”的依依不舍之情是不同的。郎州司馬劉禹錫《傷我馬詞》,也是對“愛馬”的追悼。不過,劉氏把自己不失氣概和骨氣的精神投射於愛馬的淒絕悲壯感,與白氏的甚至有點女人味的“太多情”的“感懷”,是有天壤之別的。從“追悼歌”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劉禹錫的《州竇員外使君見示悼妓詩顧餘嚐識之因命同作》“……空廊月照常行地,後院花開舊折枝……”反而更接近白氏的心境。不過,這種“悼妓詩”是對“妓女”的追悼。然而,對於白氏來講,“人之情”、“馬之情”是同等且等質的。白氏在《病中詩並序》其十一《賣駱馬》詩中歎道:“五年花下醉騎行,臨賣回頭嘶一聲。項籍顧騅猶解歎。樂天別駱豈無情。”《閑居》悲歎:“風雨蕭條秋少客,門庭冷靜晝多關。金羈駱馬近賣卻,羅袖柳枝尋放還。……”又在《不能忘情吟並序》中娓娓詠出“多情”的心境。白氏的“多情”是自己、他人均承認的他的“為人”,“不能忘情”正是形成“詩魔”“狂言綺語”的根源,是白氏的“宿業”,是支撐白詩抒情性的品質。

不能忘情吟並序

樂天既老,又病風。乃錄家事,會經費,去長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餘,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聞洛下。籍在經物中。將放之。馬有駱者,駔壯駿穩,乘之亦有年。籍在經物中。將鬻之。……

……馬不能言兮,長鳴而卻顧。楊柳枝再拜,長跪而致辭。……一旦雙去,有去無回。故素將去,其辭也苦。駱將去,其鳴也哀。……繼《賣駱馬》,《別楊柳》是《不能忘情吟並序》的姊妹篇。老詩人對長年侍奉他的家妓樊素和小蠻,滿懷感激和慰勞之心寫道:“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歸歸去後,世間應不要春風。”劉禹錫在《楊柳枝詞》九首(其九)中唱和道:“輕盈嫋娜占年華,舞榭妝樓處處遮。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白氏《閑居》中有:“……金羈駱馬近賣卻,羅袖柳枝尋放還。……”由此可知,對於“駱馬”、“柳枝”,他都不得不放手。

十二 愛馬和寵妓

開成三年(838),74歲的裴度(765—839)寫下:“君若有心求逸足,我還留意在名姝。”時67歲的白氏以《酬裴令公贈馬相戲》詩搪塞道:“安石風流無奈何,欲將赤驥換青娥。不辭便送東山去,臨老何人與唱歌。”“安石”指晉謝安石,是一位隱居“東山”以妓女為伴的“風流人”。裴度提出“想用太原的馬換你的歌妓……”,白氏半開玩笑地拒絕道:“到了這把年紀,失去了這個歌妓,誰給我唱歌呢……”。劉禹錫外集卷4收錄了《裴令公見示酬樂天寄奴買馬絕句斐然仰和且戲樂天》詩。主人間以美女交換駿馬這種“以物易物”的做法,《獨異記》中也有記述:“……彰曰:‘予有美妾可換,惟君所選。’馬主因指一妓,彰遂換之。……”由此可知,雖然這種做法從今天的價值觀來看是一種非人道的行為,但在當時卻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如劉禹錫《夔州竇員外使君見示悼妓詩顧餘嚐識之因命同作》中所寫:“前年曾見兩鬟時,今日驚吟悼妓詩。風管學成知有籍,龍媒欲換歎無期。……”表明對妓女是作為舊知的“人”來哀悼的,而決沒有象對待“木石”這樣的“物”一樣,而且權力者也不是經常以馬換妓。劉禹錫在《謝宣州崔相公賜馬》詩中詠道:“……曾將比君子,不是換佳人。”

總而言之,雖然當時的觀念認為“妓”、“馬”都是個人“財產”,但並不是作為“簡單的東西”來對待的。

李誌慧著《唐代文苑風尚》第6章《3女色》中寫道:“……‘多名馬,家有妓樂’(《舊唐書·王翰傳》),成唐代士人的風尚。這些士大夫把妓純粹看作玩物。……我們雖然不能用今天的生活方式去苛求古人。……”李氏盡量避免以今天的生活方式去評價古人“風尚”的見解值得肯定。

那麼,唐代士大夫對奴婢的意識又是什麼樣的呢?

平岡武夫著《白居易——生涯和歲時記》第2部《放從良—白居易的奴隸解放》中這樣寫道:……奴婢與主人的關係,是以孝的觀念來認識的,它模仿親子關係。……主人與奴婢的不同,即貴賤的區別,不是本質的,而是因為前世的報應。……“人來到這個世上,因果報應是不相等的。貴賤高卑之別,是因為業緣所歸之處不同。身在上位使喚下級,是前世注定的。解放你們,使你們成為良民,是為來世積德。”從中可以看出,解放奴婢,對主人來講,是為來世積善。……解放奴婢的契機之一,就是主人生病了。……白居易也在生病時,把侍奉他十年的婢女解放了。這是開成四年(839),白居易六十八歲那年冬天的事情。當時,他寫了《別柳枝》詩表達了他的心情。……白居易喜愛的妓女,因擅長唱楊柳曲,所以綽號為“楊柳”。因詩中言“兩枝”,可見此時他解放的是兩名妓女,其中一人為樊素,此詩中說是“放歸”,《不能忘情吟》詩為“放楊柳枝”。妓的身分是奴婢。在《別柳枝》的開頭兩句中,白居易表達了對這名奴婢的感激之情。接下來的二句寫:你們恢複自由身後,無須春風為媒,就能找到好的歸宿吧,你們溫柔美麗,想要你們的人一定很多。對於這首絕句,親友劉禹錫奚落道:“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好去”是留下的人祝願離去的人平安、順利、多福的話。劉禹錫嘲笑白居易一定會關心她們隨風平安地飄落於誰家。對此,白居易以絕句回答道:我已經沒有依戀之情了。……話雖這麼說,實際上,難舍難分的心情雙方都有。婢女樊素道:我已經在您身邊服侍您十年了,沒有出過什麼差錯。我的容貌雖然不好,但還算年青。白居易道:不知聖人會怎麼樣,但多情多感的我是不會厭倦你的。樊素啊樊素,再為我唱一遍楊柳枝吧,我來酌酒,與你一同進入醉鄉吧。《不能忘情》,標題意為:眷戀之情無法忘懷,是白居易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他們根據佛教的因果思想來理解人的貴賤。但實際上,他們根據佛教教理來理解的隻是貴賤的差別而已,而在這種差別背後的最根本的地方,還是認為人是同一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從嚴格的等級製度、絕對的身分貴賤來講,奴婢說到底就是奴婢,不是其他的任何東西。……主人也好、奴婢也好,都是天底下的人,主人按自己的意願解放奴婢,從解放當天起,奴婢就和主人一樣同屬於平民階層的一員了,這種無差別觀,是把人從人的立場來平等對待的人道觀,唐代人也具有這種觀念,正因如此才得以成立維持。……不承認主人對被解放奴婢的慰勞和祝福,不去理解他們的人際關係的人,也不能坦率地看待事物。一般來講,獲得自由、重返平民階層的人們其後的人生路怎麼樣,很讓人感興趣。見不到以他們為主人公的記事、故事,表明他們基本上都平靜地溶入了平民階層中。不過,即使白氏“認識到大家都是人”這一點,也沒有妨礙他把馬、奴婢都當做主人家的財產,認為買賣也好、以物易物也好,都是主人的自由這個事實。《有感三首》(其二)中白氏詠道:“……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換一主。借問新舊主,誰樂誰辛苦。……”感歎:“親手培養好的馬、妓女,剛有點成效時,就轉到別人手裏去了。”主人擁有“放歸”的權利,表明直到放歸為止,奴婢都要服從主人的意誌、受其約束,沒有與當時的良人同樣的人權。在把“白馬”與“妓女”稱為“長物”的白氏的潛意識中,如《夏日閑放》“……資身既給足,長物徒煩費……”中“煩費”一詞所表明的那樣,是“徒”“費錢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