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張籍還留下了堪與此詩互為表裏的作品。《賈客樂》即是其代表性詩作:
賈客樂
金陵向西賈客多,船中生長樂風波。欲發移船近江口,船頭祭神各澆酒。停杯共說遠行期,入蜀經蠻誰別離。金多眾中為上客,夜夜算緡眠獨遲。秋江初月猩猩語,孤帆夜發瀟湘渚。水江持檝防暗灘,直過山邊及前侶。年年逐利西複東,姓名不在縣籍中。農夫稅多長辛苦,棄業寧為販賣翁。這首詩從開篇至第14句止,娓娓描述了賈客的模樣,最後兩句“農夫稅多長辛苦,棄業寧為販賣翁”代言了貧農的立場。順便指出,同時代的劉禹錫也在引文為“或曰:‘賈雄則農傷’,餘感之作是詞”的《賈客詞》中,運用與張籍同樣的篇法,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在《賈客樂》《賈客詞》中,首句“賈客”就登場了,接下來是對詩的主題“賈客”進行意態描寫。然後,到結尾的2句時,突然180度大轉彎,描寫與之相對照的“農夫”的辛苦。
第2種類型是“含蓄不發結者”,換言之,即雖然整首詩結束了,詩意和餘韻卻沒有一起終結的類型。範德機雖然沒有舉出具體的例子,但如果在《張籍詩集》中尋找的話,那麼《烏夜啼引》可做例證:
烏夜啼引
秦烏啼啞啞,夜啼長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獄,傾家賣產將自贖。少婦起聽夜啼烏,知是官家有赦書。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賀舅姑。少婦語啼烏,汝啼慎勿虛。借汝庭樹作高巢,年年不令傷爾雛。對於這首詩,胡適和Arthur Waley,超越各自的時空,幾乎異口同聲地進行了說明:他不說這吏人是否冤枉,也不說後來他曾否得赦,他隻描寫他家中少婦的憂愁,希翼—無可奈何之中的希冀。這首詩的見地與技術都是極簡明的。(胡適《白話文學史》)
我想我的觀點能夠得到大家的讚同,這首詩的效果因為作者沒有明白地告訴人們吏人有沒有得到赦免而變得更廣大。我們同這位年輕的妻子一樣,在希望和疑惑之間,茫然不知所措。這首詩,我雖然曾在其他場合說過是初期中國民謠的“省略詩”,但至少應該可以說它是其直係子孫。(花房英樹譯Arthur Waley《白樂天》)東西方兩位權威明快的解說,表明留下暗示式餘韻而結尾的《烏夜啼引》,可以充分代表《木天禁語》所說的“含蓄不發結者”這一類型。
第三種類型,“截斷,頓然結”,即有頭無尾,突然結尾型。作為例子,範德機引用了岑參(一說劉眘虛)《蜀葵花歌》的結尾。其全詩為:
蜀葵花歌
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對於這個例子,範氏的“截斷頓然結”之語,並不能完全加以說明。反複閱讀這首詩我們可以發現,實際上,這首詩運用了堪稱循環型這種巧妙的篇法。也就是說“君不見”句,其餘韻留在腦海中,又與開頭的四句相連,詩意自然而然地循環了起來。範氏隻被結句吸引,忘記從詩的整體去看待它了。
話雖如此,然而《木天禁語》指出的“篇法的要訣在結句”這點,我們還得承認他的見識是很卓越的。無需引用白居易《新樂府序》的“卒章顯其誌,詩三百篇之義也”之語,一般而言,詩的結尾如何處理,是詩人用心之處,因為這是關係一首詩整體巧拙的決定因素。
不過,隻要“篇法”還是由一首詩整體構成的,那麼由起、承、轉、結代表的句和句的關係,甚至“詞語和詞語”、“詞語和句”等所有的關係,不隻從形式,還有必要從內容方麵綜合探討。
表麵看來好象漫不經心,實際上張籍的樂府詩,篇法相當精密。而且,如王安石指出的“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詩》),張籍樂府的特色,是由平易、古淡的詞語編織成的巧妙無比的篇法結構支撐的。
通讀留傳至今的張籍樂府詩,絕沒有千篇一律的感覺,多種多樣的主題和變化自如的篇法,不斷地吸引著讀者。以下,為了展示其篇法之妙,我選取篇法較簡潔的《送遠曲》和與之相反、篇法構成稍微複雜的《廢宅行》這兩首詩進行分析,以概觀其全體:
送遠曲
(1)戲馬台南山簇簇,(2)山邊飲酒歌別曲。(3)行人醉後起登車,(4)席上回尊勸僮仆。(1)青天漫漫覆長路,(2)遠遊無家安得住。(3)願君到處自題名,(4)他日知君從此去。這首詩的韻腳由前半段的入聲韻轉為後半段的去聲韻,內容也可以分為上四句、下四句兩大部分,前半部描寫宴會的情形,後半部描寫作者擔憂遠去旅人前路的心情。
《古詩韻範》卷一曰:“此篇二解二韻,入聲轉用去聲。一解敘送別,二解敘遠遊之歎。”如果說前半部(一解)為客觀的寫景,或“外在的描寫”的話,那麼後半部(二解)則為主觀的敘情,為“虛”的“內在的描寫”。
詩歌伊始,以長鏡頭眺望“戲馬台”和周邊的山脈。“戲馬台”《元和郡縣圖誌》卷九(河南道、徐州、彰城縣)雲:“戲馬台在縣東南二裏,項羽所造,戲馬於此。宋公九日登戲馬台,即此也。”即位於江蘇省銅山縣南,項羽所築的遺留至今的戲馬台。據《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九:“高十仞,廣數百步。”即高約16米,方圓約數百公裏的規模。它也是後來宋武帝劉裕在彭城(銅山縣)時,於重陽日招集幕僚,舉行盛大酒宴的地方。這首詩是送別孔靖的詩,當時他辭去尚書令將要歸還故鄉。謝瞻、謝靈運同題的《九日從宋公戲馬台集送孔令詩》收錄在《文選》卷二十中。不過,張籍沒有直接參考《文選》中的二詩。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張籍34歲(據羅聯添編《張籍年譜》)進士及第後,拜謁遠避汴州軍亂的韓愈的地點,不是別處,正是徐州(參照韓愈《此日足可惜詩》),而“戲馬台”也在徐州,因此推測這首作品(《送遠曲》)創作於此期。“山簇簇”,形容群山環繞的樣子。
第2句拉近鏡頭,山邊的宴席顯現了出來。作者隻寫了“飲酒,歌別曲”,而酒宴的具體情況沒有詳述。隻設定了場景,其他的情節則由讀者隨意想象,似乎時間隨著別離之曲一同流逝。
到第3句描寫突然具體化:頗有幾分醉意的主賓慢慢站起來,坐上遠行之車。這句話巧妙地捕捉到離別的瞬間,離別從此開始,惜別之情,凝縮在了遠行人登車這個動作上。
第4句描寫的不是遠行人的車,而是沒有主賓的宴席,這種“扭轉”甚至有點讓人心裏發恨。因為即使不繼續描寫遠行之車,也能想象出後麵的情景,因此將之省略了。張籍不去平庸而饒舌地描寫逐漸遠去、終於消失的征車,反而描寫宴後僮仆的樣子,這不得不讓人佩服他漫不經心中顯現的技巧來。
後半部第1句以充盈整個畫麵的青天開始,在一望無際,萬裏無雲的天空下,遠行人的前路漫長沒有盡頭。視線從青天轉向長路,隨著遠行人的車從視野中消失,詩意也由“景”轉向“情”,由“實”轉向“虛”。
後半部第2句則進入了想象的世界。“遠行的人啊,沒有固定的家,一定會馬不停蹄地、一程又一程地走下去吧。”表達了作者擔憂遠行人旅途之情,也為導出最後的警策句埋下了伏筆。
張籍在後半部第3、4句中,百感交集地寫道:願君到處自題名,他日知君從此去。“你每到一個地方,就把自己的名字題寫後再走吧。讓我將來也好知道你是從這裏走的。”《唐才子傳》卷五曰:“時朝野名士皆與遊。(中略)情愛深厚。皆別家千裏,遊官四方,瘦馬羸童,青衫烏帽。故每邂逅於風塵,必多殷勤之思,銜杯命素,又況於同誌者乎。”張籍樂府的篇法,決不僅僅是單純的技巧,而是發自張籍內心詩情的所謂“結晶構造”。
廢宅行
(1)胡馬崩騰滿阡陌,(2)都人避亂唯空宅。(3)宅邊青桑垂宛宛,(4)野蠶食葉還成繭。(5)黃雀銜草入燕巢,(6)嘖嘖啾啾白日晚。(7)去時禾黍埋地中,(8)饑兵拙土翻重重。(9)鴟梟養子庭樹上,(10)曲牆空屋多旋風。(11)亂定幾人還本土,(12)唯有官家重作主。
詩的一開頭就突然出現了“胡馬”,好象異族來襲似的,給人感覺非常唐突、迅速,而且這胡馬不是一匹、兩匹,密集而來的胡馬卷起沙塵,蹄聲響徹阡陌,片刻之間就把東西南北的道路填滿了。這是以動的描寫手法引導出主題“廢宅”,“其筆力,如扛百斛之鼎”(參照《漢學研究》第十五號25頁拙稿《關於韓愈對張籍的評價》),韓愈對張籍的評價栩栩如生。在第2句中,“空宅”才第一次出現,那是一座為了逃避戰亂,連該帶的東西都沒來得及帶就慌亂逃走的“都人”們留下的“廢宅”。“陌”、“宅”均為入聲韻。第3句,承接“空宅”而詠宅邊的桑樹,生長在空宅旁的桑樹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作者的視線從碧綠的桑樹葉子,轉向垂下的枝條,視角進一步縮小。第4句作者通過詠寫野蠶無所顧忌地吃桑葉、吐絲,描寫大自然循環往複,對人類戰爭的無動於衷。或者,恣意吞食桑葉的蠶就是異族侵略的象征。第5句,作者又放開視線,把目光轉向了銜草的黃雀,它的去處令人震撼,為什麼呢?因為它鑽入了在和平時期燕子住的“巢”中!原來,不管怎麼說,人世間的戰亂還是反映到了自然界中。第6句隨著日暮中喧鬧的嘖嘖啾啾令人不快的鳥鳴聲,天色暗淡下去,畫麵也淡出視線。“宛”、“繭”隔一句後的“晚”字為上聲仄韻。
在整首詩換韻成平聲後,場麵一變,描寫饑餓的殘兵在薄暮中像中了邪似的反反複複地掘地,尋找人們逃跑時埋藏在地下的“禾、黍”,一個惡夢般的場景出現在了第7、8句中。而後,作者的注意力馬上又回到了原來的“廢宅”,第9、10句,描寫夜行性的“鴟”“梟”等在院中的樹上養育著雛鳥,蕭條的“曲牆”圍繞著荒涼的廢屋,卷起的旋風中彌漫著不祥的氣息,畫麵再次淡出視線。韻腳“中”、“重”隔一句後的“風”字,為平聲韻。
視線再轉入另一個畫麵,在第11、12句的畫麵中,顯現出的不是影像而是字幕,不是對具體情景的描寫,而是對作者悲憤心情的描寫。“戰亂平定後,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來呢?隻不過一旦恢複到戰亂前的樣子,官家又要重複以前那樣苛酷的統治了。”“土”、“王”為上聲仄韻,顯得厚重、晦暗。
在近乎絕望的懷疑感背後,強烈的批判精神鼓動著作者的脈搏,張籍的筆鋒冷峻犀利,全詩12句84字,沒有哪個詞給人佶屈生硬的感覺,全是由常見的平易詞語構成,整首詩卻顯得既不單調也不凡俗。
這是為什麼呢?其秘訣還是在篇法中。
這裏首先應該注意到的是換韻,如果按換韻來分的話,全詩12句可分為2句、4句、4句、2句共4段,第1段和第4段相呼應。也就是說,開頭的第1段和結尾的第4段,在“亂”這種狀況上是共通的,既有勃發時(動)與平定後(靜)的對立,也有“空宅”這個眼前的建築物和“官家”這個含混的政治機構的對比,作者運用“唯”這個詞所醞釀出的空虛感對整首詩進行統一。而如果從這首詩主題的提示、展開、結尾來看時,全詩可以分為2句、8句、2句3部分,在展開部分的8句中,形成了每2句依次為起、承、轉、結的結構,並且,每個詞語和詞語都進行了有機的配置,因而雖然是平易的詞彙,卻在構成上呈現出複雜的樣貌來。
首先來看細部,作者通過靜動、明暗、吉凶、正邪的對比,視線、時間的推移,景物、色彩的配置,擬態、擬音的效果,遠近、巨微、虛實的變化,凸顯出侵略、被侵略,統治、被統治的社會矛盾。
接著來看結構,在展開的部分中,以宅邊的桑樹和蠶等自然景物興“起”,“承”以黃雀登場,“轉”以變化時間和場麵來描寫饑兵的模樣,最後以在廢宅中築巢的凶鳥“結”。從第3句到第6句,不祥的程度逐漸增強,(7)(8)的“轉”,令人印象深刻的饑兵的形象映在了眼底,(9)(10)又返回了不吉的廢屋。由明到暗氣氛的變化絕妙異常,隻這8句似乎就能獨立成詩了,顯得非常緊湊。而且絕對沒有與提示部分分離,比如“宅邊”承接了“空宅”,“去時”承接了“避亂”,變化之中,維持統一的脈絡遍布全詩。並且,如上所述,提示部分與結尾部分又遙相呼應,從而穩定著展開部分。作者通過對場景巧妙的切換,賦予了整首詩躍動感和身臨其境感,同時又通過前後呼應的方式,化解了詩篇分裂的危機,這真是一種戲劇性的構成。
如上所述,作者巧妙地把《送遠曲》七言八句56字、《廢宅行》為七言十二句84字的“元素”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使樂府這樣一種“生命體”留傳至今。
宋代張戒《歲寒堂詩話》曰:“張司業詩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又曰:“張思深而語精。”正因為有了篇法之妙,張籍才能夠“道得人心中事”,張籍的“深”“思”,是由“精”妙的詩“語”巧妙地編織而成的,這種才能不僅打動了同時代的人,還打動了後世人的心。
範德機《木天禁語》(樂府篇法)中所下的“張籍為第一”的評價,決不是過度褒獎,也不是獨斷,反而可以說是十分妥當的見解。不過,這裏我想強調的不是對“第一”這個名次之爭,而是支撐張籍樂府的文學要素之一的結構之法,通過詳細分析探討張籍的代表作,找出它的妙趣所在,並通過具體、客觀地表述,來發現張籍樂府的本質。
第三節 關於張籍樂府《節婦吟》
一
張籍的詩歌中沒有“怪、力、亂、神”之詠。如果說人們把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維分別稱為詩仙、詩聖、詩佛的話,那麼中唐時期以詩宣揚儒道精神的張籍,則可稱為詩儒。
盡管韓愈在《調張籍》詩中招邀道:“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但張籍在詩歌的創作上,還是和韓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與韓愈期盼著“百怪入我腸”相反,張籍以窮儒之身,傳達著樂府的正聲。
張籍的詩是其人品的結晶。白居易在《讀張籍古樂府詩》中詠道:“言者誌之裏,行者文之根。所以讀君詩,亦知君為人。”完全洞曉其人其詩的詩友之言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張籍是一位把所思所想不加掩飾地寫入詩中的詩人。他的詩既沒有炫奇的誇張,也沒有弄媚的虛飾,隻有直截質樸的詩心。當然,隻要是文學作品,不用說還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正如王安石在《題張司業詩》中指出的:“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雖然看似不經意,卻下了不同尋常的工夫。這種工夫不是單憑直覺,而是通過學習先人的作品獲得的。正如張籍在《祭退之》詩中表述道:學詩為眾體,久乃溢笈囊。那麼,張籍到底如何把前人的作品活用到自己的詩中呢?在本節中,我以《節婦吟》為例,一邊分析他詩歌脫胎換骨之妙,一邊探索隱藏在詩中的張籍的處世觀。
二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這是張籍的名詩《節婦吟》,先來對詩句做一解釋。雙明珠:兩個珍珠,大概是耳飾吧。繁欽《定情詩》中有“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雙明珠”是蘊含了“區區”思念之愛的證明。張籍《寄遠曲》中有“無因重寄雙瓊璫”。另外《陌上桑》中有“耳中明月珠”,《焦仲卿妻》中有“耳著明月璫”。感君纏綿意:“纏綿”糾纏分不開,形容深厚濃烈的情緒。《焦仲卿妻》中有“感君區區懷”。紅羅襦:“羅”,薄絹;“襦”,短襖,外套。《羽林郎》中有“結我紅羅裾”。執戟:門衛之意。沈約《恩幸傳論》(《文選》卷五十)中有“東方朔為黃門侍郎,執戟殿下”。執戟,在秦、漢代還是拿著戟宿衛宮殿門戶的侍郎之職。《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有“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明光:漢武帝修建的宮殿名,位於未央宮西的桂宮中,用金玉珍珠等裝飾,晝夜光彩奪目。《三輔黃圖》卷二《漢宮》中有“未央宮漸台西有桂宮,中有明光殿。皆金玉珠璞璣為簾箔,處處明月珠,金扉玉階,晝夜光明。”如日月:如晝的太陽、夜的明月一般永遠照耀,無論何時何處都不會改變。《易經·恒》中有“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宋孝武帝《丁督護歌二首》其二(《玉台新詠》卷十)中有“恩君如日月,回環晝夜生”。“誓擬”,發誓做……下決心之意。《焦仲卿妻》中有“結誓不別離”。“還君明珠雙淚垂”,“明珠”和“淚”為雙關語。蕭繹《戲作豔詩》(《玉台新詠》卷七)中有“掩此淚如珠”,《焦仲卿妻》中有“淚落連珠子”。
宋代劉克莊在《後村詩話》中雲:張籍《還珠吟》為世所稱,然古樂府有《羽林郎》一篇。(中略)籍詩本此,然青出藍。劉克莊的意思是《還珠吟》(別名《節婦吟》),脫胎於古樂府《羽林郎》,並且超越了它。徐澄宇氏更在《張王樂府》的《題解》中講道:
詩意從漢樂府《陌上桑》和《羽林郎》脫胎而來,而生動簡練又自成一格。徐氏把《節婦吟》的淵源,在《羽林郎》之外,又增加了《陌上桑》。
《陌上桑》為五言53句,《羽林郎》為五言32句的長篇敘事詩。張籍的《節婦吟》則由五言4句和七言6句總共10句的短篇構成,與前者相比非常“簡練”了。
先看古樂府《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墜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胡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
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置辭,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婦自有夫。東方千餘騎,
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係馬尾,
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史,
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
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
皆言夫婿殊。
《樂府解題》曰:“古辭言羅敷采桑,為使君所邀,盛誇其夫為侍中郎以拒之。”再看後漢李延年的《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窕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