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雖有不同,但我們依然可以由此推測出任江西觀察使時的楊憑對待巡屬刺史李夷簡的態度,一定也表現出了他“簡傲”的性格。《舊唐書·楊憑傳》寫道“先是,憑在江西,夷簡自禦史出,官在巡屬。憑頗疏縱,不顧接之。夷簡常切齒。……”《新唐書·楊憑傳》記載道:“與禦史中丞李夷簡素有隙。”不過,對楊憑來說,他並不是故意地隻對李夷簡區別對待,是他“疏縱”的性格招來了禍端,在不知不覺中導致了李夷簡的反感。新舊《唐書·楊憑傳》還記載了他的另外一麵:憑工文辭,少負氣節;與母弟凝、淩相友愛,皆有時名。重交遊,尚然諾,與穆質、許孟容、李鄘、王仲舒為友,故時人稱楊、穆、許、李之友,仲舒以後進慕而入焉。……楊憑少年喪父,在賢母的訓育下,秀於文辭,與同母弟楊凝、楊淩一同被稱為“三楊”。後於大曆九年(774),在同科三十二進士中高居榜首即狀元。(《登科記考》卷十)。“尚然諾”,指他輕易不做承諾,但一旦承諾則必然做到。富氣概,有節操的楊憑,如果雙方意氣投合的話,會一生肝膽相照,也會給予對方照顧。而另一方麵,對於不合脾氣的人則很疏略。很不巧,李夷簡就是後者中的一人。
那麼,與楊憑交往密切的穆質、許孟容、李鄘、王仲舒都是什麼樣的人物呢?元和四年的事件,又對他們的命運產生了什麼影響呢?我們以此為中心來探討一下,這樣,我們就能大致觀照出楊憑的人際關係和當時的官場動向。
穆質
穆質之父為討伐安祿山的功臣穆寧。穆質性格剛直,任給事中後,率先論諫時政得失。楊憑左遷事件後的元和四年十月,憲宗為討伐藩鎮王承宗,提拔宦官吐突承璀為統軍之帥,對此,他與以翰林學士白居易為首的眾多官員共同提出了反對意見,因此他被調任閑職太子左庶子,次年元和五年,又因與楊憑關係親密,被流放為開州(四川省開縣)刺史,其後不久就去世了。他受楊憑的牽連始終不得誌。隨便提一下,就吐突承璀一事向皇帝進諫的群臣中,有繼楊憑之後被任命為京兆尹的許孟容,有與許孟容一樣與楊憑親密的鹽鐵使李鄘,還有彈劾楊憑的禦史中丞李夷簡。(《舊唐書》卷一五五,《新唐書》卷一六三)。
許孟容
元和四年七月,楊憑事件後,許孟容代替楊憑出任京兆尹,上任後他致力於肅清自興元(784)以來橫暴程度不斷增加的神策軍。當時,軍吏李昱向長安的富人借“錢八千貫”,過了3年還沒有歸還。為此,許孟容逮捕了李昱,並警告他:“如果不遵守期限的話,將被判死刑”。受到震驚的神策軍兵士慌忙求助於朝廷,企圖從內部施展壓力。但是,許孟容堅決頂住了壓力。《舊唐書·許孟容傳》形容他的為人“剛正”“方勁”。元和十年(815)六月,武元衡暗殺事件發生後,許孟容在因賊人脅迫而膽怯的群臣中,挺身而出,不過,他把矛頭錯誤地指向了有可能成為被暗殺宰相繼任者的裴度,獨自一人向憲宗皇帝哭訴要窮追奸源。許孟容元和十三年四月去世,享年78歲。(《舊唐書》卷一五四,《新唐書》卷一六二)。
李鄘
元和四年六月丁醜(三日)李鄘任刑部尚書。(《舊唐書》卷十四《憲宗本紀》)此前,李鄘曾兩度擔任京兆尹,分別為順宗時期和憲宗即位不久的元和初年。他第二次上任時,京師治安惡化,盜賊出沒,社會局麵很不穩定。李鄘再度上任,隨即施展了他的才幹,《舊唐書·李鄘傳》記載道:元和初,以京師多盜,複選為京兆尹。擒奸禁暴,威望甚著。在這個時候,近乎無情的嚴厲收到了成效。但是,不久這種嚴厲又轉化成了他巨大的缺點,《舊唐書·李鄘傳》道:鄘強直無私飾,與楊憑、穆質、許孟容、王仲舒友善,皆任氣自負。然鄘當官嚴重,為吏以峻法立操,所至稱理,而剛決少恩。鎮揚州七年,令行禁止。擒擿生殺,一委軍吏,參佐束手,居人頗陷非法,物議以此少之。……李鄘剛直富於決斷力,但缺乏溫情,他比許孟容去世晚兩年,卒於元和十五年八月。(《舊唐書》卷一五七,《新唐書》卷一四六)。
王仲舒
王仲舒是穆、許、李的後輩,因仰慕楊憑集團,後來加入其中。貞元(785—804)中任左拾遺,德宗欲讓奸臣裴延齡出任宰相時,他與陽城一同提出了異議。陽城,在白居易《贈樊著作》詩(《白氏文集》卷一《諷諭》)的開頭稱頌道:陽城為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侫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可謂中唐頭號諫臣。與陽城一起行動的王仲舒,也屬於當時正統派的人物。元和四年七月,王仲舒擔任知製誥。楊憑獲罪流放後,其他人再也不敢登他家之門,在這種情況下,王仲舒仍然屢次拜訪楊家,並試圖平反因李夷簡的私怨而引發的冤罪,但反而受到牽連,被貶為峽州(湖北省宜昌縣)刺史。其後身處逆境的王仲舒開始了他在各地的善政:出任婺州(浙江省金華縣)刺史時,驅除了州中的疫病旱魃,組織增大完善裏閭;調到蘇州(江蘇省吳縣)後,在鬆江上修築堤防,並把屋頂改為瓦葺以防火災;赴江西任觀察使後,視察在水旱災中掙紮的州民,並提出“削減我的宴樂費用,充當民人的租稅”,捐出了二千萬錢。長慶三年(832)冬在地方結束了62歲生涯的王仲舒,不僅是一位絲毫不劣於陽城的良吏,還是“文思溫雅”的文人。《舊唐書》把他的傳記列入了《文苑》中。(《舊唐書》卷一九〇,《新唐書》卷一六一)。
與楊憑因“氣節”相通而聚集在一起的穆、許、李、王四人的命運,以楊憑的左遷事件為轉折,或上升或下降。
“剛正”的許孟容和“剛決”的李鄘,在重視法治的憲宗時代大展身手,而積極論諫時政得失的穆質和崇尚“義概”的王仲舒,都因諫言而受到牽連。
此外還有一人,因與崇尚“然諾”的楊憑交往,人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就是徐晦。
徐晦
此人的傳記,收錄在《舊唐書》卷一六五中:徐晦,進士擢第,登直言極諫製科,授櫟陽尉,皆自楊憑所薦。及憑得罪,貶臨賀尉,交親無敢祖送者;獨晦送至藍田,與憑言別。……他是因楊憑的推薦而踏上仕途的。楊憑被流放時,與楊憑交往密切的人因害怕受牽連,無人敢去送行,隻有徐晦一人把他一直送到了藍田。張籍所寫的“東門之東無送者”,隻是為了強調被流放者的悲慘境遇所用的文學修辭而已。“藍田”位於陝西省長安縣東南,這裏有藍田關,之後秦嶺就擋住了去路。
徐晦冒著受牽連的風險送別楊憑一事,不僅《舊唐書·徐晦傳》,《新唐書·楊憑傳》,就連《資治通鑒》卷二三八中也有記載。《通鑒·唐紀》五十四載:憑之親友無敢送者,櫟陽尉徐晦獨至藍田與別。太常卿權德輿素與晦善,謂之曰:“君送楊臨賀,誠為厚矣,無乃為累乎?”對曰:“晦自布衣蒙楊公知獎,今日遠謫,豈得不與之別!借如明公他日為讒人所逐,晦敢自同路人乎?”德輿嗟歎,稱之於朝。後數日,李夷簡奏為監察禦史。晦謝曰:“晦平生未嚐得望公顏色,公何從而取之!”夷簡曰:“君不負楊臨賀,肯負國乎?”
故時議以為宜,然繩之太過,物論又譏其深切矣。……使徐晦的命運由受牽連向晉升逆轉的人物是中唐元老權德輿,而推舉徐晦為監察禦史的人,正是彈劾楊憑的李夷簡,這點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
對於徐晦的為人,《舊唐書·徐晦傳》記載道:晦性強直,不隨世態,當官守正。唯嗜酒太過,晚年喪明,乃至沉廢。……《張司業集》中有一首題為《寄徐晦》的七言絕句:鄠陂魚美酒偏濃,不出琴齋見雪峰。應勝昨來趨府日,簿書林上亂重重。因徐晦、韓愈等人與楊憑有交往,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張籍或許也與楊憑有過交往,不過,我沒有找到有關二人交往的資料。
第四節 彈劾者李夷簡
彈劾楊憑的李夷簡到底又是什麼樣的人物呢?他的本傳見於《新唐書》卷三二《宗室宰相列傳》。“李夷簡,字易之,鄭惠王元懿四世孫”,可見他帶有皇族血統。貞元二年(公元786)進士及第(《登科記考》卷十二)。元和十三年(公元818)任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因裴度平定了李師道之亂,他認為自己的才幹不及裴度,就很爽快地讓出了宰相的位置。《李夷簡傳》中更記載他“曆三鎮,家無產貲”。他雖曆任山南東道、劍南西川和淮南節度使,家中卻沒有資產。在收受賄賂成為慣例的當時,他的清廉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潔癖。這樣的李夷簡,對楊憑的“僭奢”必定感到非常不快。元和四年七月的事件,《李夷簡傳》這樣記載道:元和時,至禦史中丞。京兆尹楊憑性驁侻,始為江南觀察使,冒沒於財。夷簡為屬刺史,不為憑所禮。至是發其貪,憑貶臨賀尉,夷簡賜金紫,以戶部侍郎判度支。……這裏把楊憑的性格說成是“驁侻”。“江南觀察使”為“江西觀察使”之誤。“夷簡為屬刺史”在《舊唐書·楊憑傳》中為“夷簡自禦史出,官在巡屬”。《支那中世的軍閥》(日野開三郎《東洋史學論集》第1卷)第1章第49頁寫道:“藩鎮的治州稱為會府,刺史親自兼任藩鎮,治州以外的領州稱為支郡或巡屬(州),全領域稱為道。”因此“屬刺史”可能是“巡屬”的刺史,即“支郡刺史”。同書第5章第149頁更寫道:“憲宗為強化抑製藩鎮的措施,明顯地弱化了藩帥的藩軍統轄力。首先支那刺史的地位權力被向上擴大,僅此一點,藩帥對巡屬的命令就徹底變得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