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51歲罷中書舍人,出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離開長安,經商山路南下,到江州造訪遺愛寺後,抵達了任職地杭州。如果按順序閱讀那波本、紹興本卷二十“律詩”收錄的作品群,我們就能知道他對途中各重要地點的感慨以及在任職地的行動了。本卷第1首是《初罷中書舍人》,第2首是《宿陽城驛對月》,第3首是《商山路有感》。第3首附有長“序”,序中有諸如“前年夏”、“今年”、“長慶二年七月三十日”這樣表示日期的詞語。紹興本的第2首有自注“自此後詩赴杭州路中作”。從作品編號即可知,前文提到的《題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也是收錄於此卷的。而此卷的《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中,也使用了“依舊”這個詞語。在這首詩中白居易回憶了前年春天,感歎“……樽前百事皆依舊,點檢唯無薛秀才。”攜酒來到錢塘湖畔,吟詩、喚管弦、賞梅,宴會的所有皆與去年相同,可是清點參加者,卻發現去年還與會的薛秀才,今年卻物故了。在紹興本中,此詩附有作者自注“去年與薛景文同賞,今年長逝”。同卷此詩稍前有卷二十《和薛秀才尋梅花同飲見贈》詩。兩詩同為七言律詩,第1句和偶數句的韻腳依次是:《和薛秀才尋梅花同飲見贈》為“梅”、“杯”、“來”、“開”、“回”;《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詩為“杯”、“梅”、“開”、“來”、“才”。兩詩的詩題、詩形、詩意全部相符合。我們隻有把兩首詩合在一起讀,才能真切感受到白氏深藏於這兩首詩中的感慨。
下麵我再來舉一處隔卷呼應的例子。那波本卷五十五“律詩”中的《有小白馬……題二十韻》詩和卷六十四“律詩”中的《往年稠桑……更題絕句》詩:
能驟複能馳,翩翩白馬兒。……睡來乘作夢,興發倚成詩。……昨夜猶芻秣,今朝尚縶維。臥槽應不起,顧主遂長辭。……念倍燕求駿,情深項別騅。銀收鉤臆帶,金卸絡頭羈。何處埋奇骨,誰家覓弊帷。稠桑驛門外,吟罷涕雙垂。
——《有小白馬,乘多時,奉使東行,至稠桑驛,溘然而斃。足可驚傷。不能忘情,題二十韻》
路傍埋骨槁草合,壁上題詩塵蘚生。馬死七年猶悵望,自知無乃太多情。
——《往年稠桑曾喪白馬題詩廳壁今來尚存又複感懷更題絕句》
前首詩作娓娓傾訴在自長安去洛陽道上,失去18匹駕車駿馬中自己最喜愛的白馬時的悲傷之情。白居易的感情比常人要豐富得多,他這種按捺不住、橫溢旁出的感性,就以文字泛濫的形式表現了出來。這種冗繁的語言泛濫,他自己也奈何不了。為愛馬,他寫下了五言二十韻,多達二百字的哀悼辭。後首詩作描述7年後,在自洛陽往下邽途中,他重溫自作的舊詩後,再次沉浸在往日的感慨中。到了56歲,他依然“不能忘情”,時光流轉,直到64歲他還能回想起昔日的悲哀。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否“情過脆”?這種過於纖細的感性,就是白居易的風格。兩詩合在一起讀時,《往年稠桑……更題絕句》詩的“題詩廳壁”四字和“壁上題詩塵蘚生”句很讓人感興趣。被“塵”和“蘚”覆蓋了的7年前自作的舊詩,觸動了白居易的心靈,使他再次沉浸在感慨中,以文字為媒介,他又與七年前的自己相會了。
下麵,作為三首以上的詩相互呼應的例子,我們來看一下他反複吟誦曲江池的作品群:秋波紅蓼水,夕照青蕪岸。獨信馬蹄行,曲江池西畔。……我年三十六,冉冉昏複旦。人壽七十稀,七十新過半。且當對酒笑,勿起臨風歎。
——《曲江早秋》(紹興本小字題注:三年作)
……人壽不如山,年光急於水。青蕪與紅蓼,歲歲秋相似。去歲此悲秋,今秋複來此。
——《早秋曲江感懷》
沙草新雨地,岸柳涼風枝。三年感秋意,並在曲江池。早蟬已嘹唳,晚荷複離披。前秋去秋思,一一生此時。昔人三十二,秋興已雲悲。今我欲四十,秋懷亦可知。歲月不虛設,此身隨日衰。暗老不自覺,直到鬢成絲。
——《曲江感秋》
序:元和二年、三年、四年,子每歲有《曲江感秋》詩。凡三篇,編在第七集卷。是時予為左拾遺、翰林學士。無何,貶江州司馬、忠州刺史。前年,遷主客郎中、知製誥,未周歲,授中書舍人。今遊曲江,又值秋日。風物不改,人事屢變。況予中否後遇,昔壯今衰。慨然感懷,複有此作。噫!人生多故。不知明年秋又何許也?時二年七月十日雲耳。
其一:元和二年秋,我年三十七。長慶二年秋,我年五十一。中閑十四年,六年居譴黜。……獨有曲江秋,風煙如往日。
其二:……莎平綠茸合,蓮落青房露。今日臨望時,往年感秋處。池中水依舊,城上山如故。獨我鬢間毛,昔黑今垂絲。……故作詠懷詩,題於曲江路。
——《曲江感秋二首並序》
位於長安城東南隅的曲江池,風光明媚,是當時著名的遊樂地,很多唐代詩人都曾到訪過這裏,留下了眾多詩篇,其中大部分是迎初春、賞仲春、惜晚春的詩作,白居易也不例外。他一有機會就會造訪這裏,無論高興還是哀傷,都在這裏寫過詩,既有和朋友一起作的,也有獨自一人作的。在眾多取材於曲江池的名作中,上述的作品群,因白居易以自己秋日造訪曲江池的舊作為基礎,跨越時空,反複以同一主題吟作的形式,而大放異彩。
回顧、回想昨天、數天前,或數月、數年乃至數十年前的往事,雖有頻度的差別,但誰都曾經這麼做過吧,將之寫成詩,也決不僅僅是白居易一個人。但是,“一種感懷也好,感慨也好,時隔數年仍然反複回顧,並將其訴諸文字寫成詩”的這種傾向,似乎是白居易特有的。在自己舊作的基礎上,時隔數年又有續作的著名例子是劉禹錫詠“玄都觀”的五言絕句。晚年在洛陽詩酒唱和,共度餘生的同年友人劉禹錫的作品,與白居易有數處共通。其中,就回憶詩來說,長長的詩名,仔細地記錄具體日期、人名、地名的序文,就顯得非常相似。
因此,這種傾向並不僅見於白居易。但是,像白居易這樣,不止一次,時隔數年又一次一次、非常執著地反複續寫的詩人,大概別無他人了吧。連續三年,他在初秋的“曲江池”感歎著老去,經過“十四年”的歲月,再度沉浸在感慨中,其他還有這樣的例子嗎?後世詩人中,在自己舊作基礎上再作詩的北宋的蘇軾,在詩、詞中吟詠離別的妻子,反複題寫與“夢”相關之詩的陸遊,除了這些特殊的例子之外,“形成時間層”的白居易的回憶詩,歸根結底還可以認為是白氏特有的。
不過如果隻是簡單重複的話,“時間層”是無法形成多層重疊的。然而,在“曲江池”詩之外,《寫真(肖像畫)》《商山》《白蓮》等作品群,也可見到由回顧、回想形成的“時間層”。
那麼,這樣的“時間層”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
正如花房氏在《白氏文集的批判性研究》的序章《白氏文集的形成》第22頁指出的:“不是被事物激發出的感動,而是由已有詩篇引發出的情緒促成的”,這是形成“時間層”的要因。花房氏的這段話,是在卷六十《劉白唱和集解》記述的基礎上,針對唱和寄贈類作品的傾向而言的。白氏在此文中言道:“……一往一複欲罷不能,由是每製一篇,先相視草。視竟則興作,興作則文成。一二年來,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
以“已有詩篇”引發的感慨為基礎,再創作新詩篇的做法,不僅局限於與友人、熟人的唱和,對待自己的舊詩亦是如此。《曲江感秋》《香山寺寫真詩》等就是其中代表性的詩例。
宋代黃澈《溪詩話》卷四雲:用自己詩為故事,須作詩多者乃有之。太白雲:“《滄浪》吾有曲,《相子》棹歌聲。”樂天:“須知菊酒登高會,從此多無二十場。”明年雲:“去秋共數登高會,又被今年減一場。”《過栗裏》雲:“昔嚐詠遺風,著為十六篇。”蓋居渭上,醞熟獨飲,曾效淵明體為十六篇。又《贈微之》雲:“昔我十年前,曾與君相識,曾將秋竹竿,比君孤且直。”蓋舊詩雲“有節秋竹竿”也。坡赴黃州,過春風岑,有兩絕句,後詩雲:“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至海外,又雲:“春風嶺下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又雲:“柯邱海棠吾有詩,獨笑深林誰敢侮。”又《畫竹》雲:“吾詩固雲爾,可使食無肉。”《溪詩話》所引李白的詩句,是《送儲邕之武昌》的結尾二句。不過,在宋本《李太白文集》中“相子棹歌聲”作“寄入棹歌聲”。李白或許是吟唱著他的得意之作《笑歌行》餞別儲邕的吧。《溪詩話》中所引白居易的詩句詳細情況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