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作為回憶錄的《白氏文集》(1 / 3)

第一節 饒舌和繁多

王漁洋在《帶經堂詩話》中曾說:“白古詩晚歲重複,什而七八”,“樂天詩可選者少,不可選者多,存其可者亦難。”趙翼在《甌北詩話》中也說:“全集中亦不免有拙句、率句、複調、複意”,“蓋詩太多,自不免有此病也。”

但是,“重複”、“複調、複意”等卻是白居易有意為之的。在那波本卷二八(參照花房英樹著《白氏文集的批判性研究》之《綜合作品表》)《與元九書》中,白居易寫道:“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卷六二(以下,卷數除特別標明的,均據那波本)《題文集櫃》詩中表白道:“誠知終散失,未忍遽棄損。”因此,我們善意地理解他這種不忍舍棄的心情不是更重要的嗎?把《文集》作為一個整體來探尋白氏精神生活的本來麵貌,欣賞玩味他的饒舌和繁多不是更好嗎?

白居易生前寫的《醉吟先生墓誌銘並序》(那波本未收,見紹興本卷一〇《醉吟先生墓誌銘》)之序寫道:“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喪、所經、所遇、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開卷而盡可知也。”卷十一《曲江感秋二首》之序起筆道:“元和二年、三年、四年、子每歲有《曲江感秋》詩”,卷六十九《香山居士寫真詩》之序道:“元和五年……時年三十七。會昌二年……時年七十一。……”這些言語充分表明《文集》含有作為回憶錄的要素。

以下,我將著眼於《白氏文集》作為回憶錄的一麵,挖掘白居易的性格癖好和文學特色。

第二節 由回憶形成的“時間層”

概觀白居易親自編纂而文本留傳至今的那波本《白氏文集》,就會發現其作品群形成了詩(卷一~卷二十)、文(~卷五十)、詩(~卷五十八)、文(~卷六十一)、詩(~卷七十一)這樣的層狀結構。通讀其詩群,我們就能注意到一種傾向,即:白居易總愛反複回顧某一時間點的感慨、感悟等,從而使“時間層”一層一層地疊加這樣一種傾向。這種“時間層”在以下幾種方式中都能得以體現:

1.在一首詩中。

2.在數首詩中。

3.在《文集》的編集過程中。

那麼,為什麼這種“時間層”能夠很顯著地表現出來呢?從大的方麵來講,可分為外因和內因兩種。

首先是外因。白居易長達75年、波瀾起伏的人生,其結果必然會如樹木的年輪一般,形成“時間層”。也就是說在中唐這個時代的流變中,他交替經曆著榮達和挫折,並因而變換著官位、官職,為官地也數次變遷,這樣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時間層”。

而內因,則可從以下三方麵考慮:

1.將豐富纖細的感性訴諸於文字的白居易,不僅要向第三者傳達當時的感懷,還要向未來的自己傳達。

2.白居易不僅僅是把詩作為日常交流的媒介,而且作詩時,就已經考慮到將來重溫舊作的情形了。

3.捕捉人生某一瞬間的一首首詩,累積到一定程度,本身就成了再現作者全部為人的“紀念”,白居易這麼認為。

以下,我將列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對此問題進行詳述。

第三節 一首詩中的“時間層”

白居易在詩中屢屢使用“依舊”這個詞語。縱觀其全部20個用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通過對比表麵上看起來沒有什麼變化的事物,來強調“時光的流逝”。乍看“依舊”是個很普通的詞語,但它作為象征白氏回憶癖的詞語是很重要的。例如,卷二十《題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中詠道“曾住爐峰下,書堂對藥台。斬新蘿徑合,依舊竹窗開”,以懷念他造訪的闊別了5年之久的遺愛寺草堂。

白氏的回憶癖,從他再次造訪曾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時所作詩歌中,常帶有“重過……”“重到……”“重尋……”等詩題也能表現出來。以下略舉數詩為例:閣前下馬思徘徊,第二房門手自開。昔為白麵書郎去,今作蒼須讚善來。吏人不識多新補,鬆竹相親是舊栽。應有題牆名姓在,試將衫袖拂塵埃。

——《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紹興本小字題注:時為讚善大夫)

憶昔初年三十二,當時秋思已難堪。若為重入華陽院,病鬢愁心四十三。

——《重到華陽觀舊居》

……前時謫去三千裏,此地辭來十四年。虛簿至今慚舊職,殿名抬舉號為賢。

——《晚春重到集賢院》我們來看一下卷十五所收的《重過秘書舊房……》和《重到華陽觀舊居》。它們分別為七言律詩和七言絕句,內容都是造訪曾經去過的印象深刻的場所,一邊回想過去,一邊慨歎如今自身衰老的詩。這種詩,就像日記一樣,如果分割出來,隻讀其中一部分的話,也許會感到十分枯燥無味。然而,在對作者的生平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再去通讀的話,就能切實地感受到作者深沉的感慨。例如,《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附有題注“時為讚善大夫”,第三第四句為:“昔為白麵書郎去,今作蒼須讚善來”。它與《重到華陽觀舊居》中以數字“三十二”、“四十三”所表現的年齡相呼應,這段時期內發生的事情,以“華陽觀”和“秘書舊房”為線索追尋下去,我們眼前就浮現出已邁入老年,身為讚善大夫的白氏,緬懷他剛剛踏上仕途、意氣風發的校書郎時代的情形來。位於長安永崇裏的“華陽觀”是“華陽公主”的舊宅,也是昔日白居易任校書郎之時,春天與朋友欣賞桃花,秋天招待友人賞玩中秋之月的道觀,對他來講是一個十分值得懷念的地方。而且這裏還是他與摯友元稹共同為科舉考試勤奮學習的場所。卷十三所收的《春題華陽觀》《華陽觀桃花時招李六拾遺飲》《華陽觀中八月十五日夜招友玩月》都是白氏校書郎時代詠“華陽觀”的詩,與卷十五所收的《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重到華陽觀舊居》兩詩相呼應。“秘書舊房”的“秘書”指校書郎所屬的秘書省,“舊房”對白居易來講,是留下過令人懷念、意氣昂揚的青春歲月的工作場所。接下來,我們再從其他作品尋找一下這10年間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會發現他的女兒金鑾——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在3歲時病死了,40歲時他為母親服喪退居渭村。在服喪前他仕途所達到的最鼎盛期,是曾作為翰林學士輔佐憲宗皇帝,可是服喪後回到長安,建築物、景色雖然一如既往,自己卻成了陪伴皇太子的太子左讚善大夫了。如此等等,我們就能逐漸理解他的人生變遷和感歎這些變遷的心情了。

卷十九的《晚春重到集賢院》也一樣,“十四年”這個詞語的厚重感,我們隻有在綜合閱讀了散落在《白氏文集》中的相關作品後,才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而且,隻有通讀了附有自注“自此後(詩)江州路上作”的作品群(卷十《感傷二》、卷十五《律詩》),我們才能體會到隱含在“前時謫去三千裏”的“三千裏”中的感慨來。白居易在編纂《文集》時,當他標注“自此後……作”時,他一定是以過去的作品為媒介,回憶當年,重返過去的自己,反芻逝去的人生的。

常被單獨誦讀的《長恨歌》《琵琶行》或《秦中吟》《新樂府》等帶有故事性的作品,具有獨立欣賞的價值,與其相對,帶有日記性質的作品,在閱讀時則要把一定數量的作品有機地結合起來,使之相互呼應,這樣才能獲得與閱讀日記、回憶錄等同樣的感動。由於白居易把創作時期相同的作品彙總到一起,並加上了原注,從而使單個作品有機地結合了起來,使乍看顯得很單薄的作品,因互相影響、呼應,增添了複雜的深度。而詳細地記述作詩原委、動機的詩題、序文,也清楚傳達了當時的情形。這或許也是為了將來能夠反複再現當時的感動而特意預備的吧。把奔流不息的時光留駐詩中,再隔著時空咀嚼訴諸於詩中的感動、感懷,以便無數次地享受僅有的一次人生,由此我們可以窺見白居易對這無從把握的“人生”所具有的悲憫之心。第四節作品群中的“時間層”

那波本卷七十一收錄的是白居易刑部侍郎致仕之後,淡然描寫老境的詩。在卷七十一《昨日複人辰》中,他回憶說:“昨日複今辰,悠悠七十春。所經多故處,卻想似前身。”

對於閑居洛陽的白居易來說,趙村的杏花可以替代長安的曲江杏園,讓他歡度春天。他雖如卷七十一《病瘡》所詠“……病銷談笑興,老足歎嗟聲。”身心都已衰弱,自己也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因此珍惜春天的心情越發地強烈。73歲的白居易在卷七十一《遊趙村杏花》中詠道:“趙村紅杏每年開,十五年來看幾回。七十二人難再到,今春來是別花來。”這首詩中的“十五年來”是指他活動的場所轉移到洛陽以來的15年間。這從卷七十一《刑部尚書致仕》首句“十五年來洛下居”即可得知。而“七十二人”句也因卷七十一《問諸親友》開頭兩句“七十人難到,過三更較稀”、卷七十一《開龍門八節灘詩二首》其二首句“七十三翁旦暮身”,而增加了真切感。再進一步,回溯到卷六十二,與其中所收的《洛陽春贈劉李二賓客》合在一起讀時,我們就能感受到《遊趙村杏花》的“今春來是別花來”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所蘊藏的厚重了。在與同僚劉禹錫、李仍叔一同酌酒,靜靜地欣賞了洛陽的春景後,他們商量著:“明天去哪呢,去城東趙村看杏花吧?”這時的白氏66歲,雖說已是老年,但仍身居太子賓客之職,居然還有興致邀請友人“明日期何處,杏花遊趙村”。紹興本卷二十九《洛陽春贈劉李二賓客》詩的結尾“……明日期何處,杏花遊趙村”句後,附有原注“洛城東有趙村,杏花千餘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