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白居易的創作意識
對白居易來講,文學到底是什麼呢?
在為亡友元宗簡文集所作的《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中,白居易這樣寫道:……若職業之恭慎、居處之莊潔、操行之貞端、襟靈之曠淡、骨肉之敦愛、丘園之安樂、山水風月之趣、琴酒嘯詠之態、與人久要、遇物多情、皆布在章句中。開卷而盡可知也。“開卷而盡可知也。”白居易在其後評論自己的文集時,曾一字不移地引用了這句話。如其《醉吟先生墓誌銘並序》就雲:……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喪、所經、所逼、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開卷而盡可知也。白居易把日常生活的一切都用詩文記述了下來,他的一生都這樣一字一句地定格在《文集》中了。《題文集櫃》雲:“我生業文字,自幼及老年。”《序洛詩》雲:“予不侫,喜文嗜詩,自幼及老。”文學對於白居易來講,就是人生本身。
在《與元九書》中,白居易回憶說:“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他的勤奮刻苦實在非同一般。起初,他寫作文章的目的,隻是把它作為進士考試的學習科目之一,但是不知不覺中,就養成了習慣。等他意識到這點時,他已經是“詩魔、詩癖”了。元和十二年(817),46歲的白居易在《閑吟》中寫道“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閑吟”,次年,他又在《山中獨吟》中表白道:“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
白居易膝下無子,他38歲時生的女兒金鑾3歲即夭折了,45歲時所生的阿羅也是女兒,直到58歲,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男孩阿崔,可不幸的是他同金鑾一樣,也在3歲時夭亡了。於是,他向兒子傳授“琴書”(《阿崔》)的夢想破滅了。
白居易《初授秘監拜賜金紫閑吟小酌偶寫所懷》曾雲:“子孫無可念,產業不能營。酒引眼前興,詩留身後名。”即使肉體化為灰燼了,也要留下詩名。陶淵明的“為人”(《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並序》)、謝靈運的“心素”(《讀謝靈運詩》),後世人從白居易的詩文中即可感知。杜甫的“暮年逋客恨”,李白的“浮世謫仙悲”也可從白居易的《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中領略一二。因此可以斷定,白居易必定也有借詩文留名後世的願望。
晚年的白居易甚至達到了一種“以詩為佛業”(《題道宗上人》)的境界,即使是75歲去世的那年,他依然在不停地“筆走還詩債。”(《自詠老身示諸家屬》)
第二節 《文集》的整理過程
白居易對待自己的《文集》,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精心培育,傾注了大量心血,這從以下數據中不難發現:
貞元十六年(800)29歲:自撰集(行卷)雜文二十首·詩一百首。
元和十年(815)44歲:自撰詩集十五卷。
長慶四年(824)53歲:元稹撰《白氏長慶集》五十卷。
大和九年(835)64歲:東林寺(江州)《白氏文集》六十卷。
開成元年(836)65歲:聖善寺(洛陽)《白氏文集》六十五卷。
開成四年(839)68歲:南禪寺(蘇州)《白氏文集》六十七卷。
會昌二年(842)71歲:前集、後集《白氏文集》七十卷。
會昌五年(845)74歲:長慶集、後集、續後集《白氏文集》七十五卷。
白居易反複不停地整理著他的《文集》,就像樹的年輪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會變得致密一般,每整理一次,《文集》就增加了一層厚重感。而且,集中的一首首詩也如同《文集》本身那樣,形成了一層層的年輪。這一切都源於白居易的記錄癖和懷古癖。
大和七年(833),62歲的白居易翻開20年前的舊詩卷,沉浸在感傷之中:“夜深吟罷一長籲,老淚燈前濕白須。二十年前舊詩卷,十人酬和九人無。”(《感舊詩卷》)就在前年的七月二十二日,摯友元稹於53歲時離世而去;去年的八月,從翰林學士時代起就是朋友的崔群也做古了。曾經一起詩酒唱和的夥伴,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鶴駕西歸,十去其九。在燃燒漸盡的燈前,孤獨的白居易老淚縱橫。
青年時期的白居易,這樣對月悼念亡友:“存亡感月一潸然,月色今宵似往年。何處曾經同望月,櫻桃樹下後堂前。”(《感月悲逝者》)
五十多歲的白居易,有感於故人生前贈送的烏紗帽,寫《感舊紗帽》(原注:帽即故李侍郎所贈)詩雲:“昔君烏紗帽,贈我白頭翁。帽今在頂上,君已歸泉中。物故猶堪用,人亡不可逢。岐山今夜月,墳樹正秋風。”雖然感歎著“人亡不可逢”,然而,當白居易把這頂舊烏紗帽戴在自己斑白的頭上時,他覺得仿佛已與贈帽的李侍郎同在一起。當他對月感懷逝去的事物時,又仿佛與李侍郎在後堂前的櫻桃樹下同賞月色。月亮、烏紗帽,都成了他緬懷故人的紀念物。同樣,往昔的詩歌則成為更好的紀念物,詩歌可以幫助他回憶起許多的往事。深夜,在燈前展開詩卷,一首詩、一首詩低聲誦讀著的白居易,仿佛是在與20年前的朋友交談。
不僅與逝去的人交談,白居易還和往昔的自己交談。其《對鏡吟》雲:“白頭老人照鏡時,掩鏡沉吟吟舊詩。二十年前一莖白,如今變作滿頭絲。”鏡中,年近花甲的白居易已是白發蒼蒼,他掩上鏡子,認真地吟誦著20年前的舊詩。詩中,他仿佛看到自己30多歲首次發現一根白發時的身影。其《初見白發》雲:“白發生一莖,朝來明鏡裏。勿言一莖少,滿頭從此始。”早起照鏡時,一縷白發映入了眼簾。人生衰老的起點,難道不正是白發嗎?即使隻有一根,也不能輕視啊,因為在不久的將來,這一根白發就會變成滿頭的白發。40歲時的白居易,其白發也還隻有“數莖”,作於此時的《白發》詩曾雲“梳落數莖絲”(《白發》)。而到了近60歲時作《對鏡吟》則已“變作滿頭絲”。正如20年前的舊詩所寫的那樣,“一莖”演變成了無數,在臨近花甲時,白居易已變成了滿頭白發。
“歎老”是中國詩歌的重要主題之一,而“老”的象征“白發”,則被眾多詩人不斷地吟詠著。不過,即使如此,像白居易這樣,留下如此多的詩歌感歎“白發”的詩人也是為數不多的。何況在往昔詩作的基礎上,反複作詩的例子就更少見了。
白居易正如自己所講的“平生閑境界,盡在五言中”(《偶題閣下廳》)那樣,把日常的感受都寫進了詩中,從而珍藏起了此時此刻的情景。之後,他仿佛要精心培育這些珍藏起來的情景似的,不時會翻開“舊詩卷”,從“舊詩”中重溫昔日,然後又創作出新的詩來。就這樣,白居易用一首首詩構築了時光的年輪。
第三節 白居易的肖像畫
白居易不僅在鏡中關注著時光的流逝。同樣,他還在年輕時的肖像畫中懷念著過去的歲月。他一遍又一遍地凝視著自己的“寫真”。這樣的詩可以舉出以下五首。
《自題寫真》(時為翰林學士)雲:我貌不自識,李放寫我真。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蒲柳質易朽,麋鹿心難馴。何事赤墀上,五年為侍臣。況多剛狷性,觀與世同塵。不惟非貴相,但恐生禍因。宜當早罷去,收取雲泉身。《題舊寫真圖》雲: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臥江城。豈止十年老,曾與眾苦並。一照舊圖畫,無複昔儀形。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況使他人見,能不昧平生。羲和鞭日走,不為我少停。形骸屬日月,老去何足驚。所恨淩煙閣,不得畫功名。《贈寫真者》雲:子騁丹青日,予當醜老時。無勞役神思,更畫病容儀。迢遞麒麟閣,圖功未有期。區區尺素上,焉用寫真為。《感舊寫真》雲:李放寫我真,寫來二十載。莫問真何如,畫亦銷光彩。朱顏與玄鬢,日夜改複改。無嗟貌遽非,且喜身猶在。《香山居士寫真詩並序》雲:元和五年,予為左拾遺、翰林學士,奉詔寫真於集賢殿禦書院,時年三十七。會昌二年,罷太子少傅,為白衣居士,又寫真於香山寺藏經堂,時年七十一。前後相望,殆將三紀。觀今照昔,慨然自歎者久之。形容非一,世事幾變,因題六十字以寫所懷。
昔作少學士,圖形入集賢。今為老居士,寫貌寄香山。鶴毳變玄發,雞膚換朱顏。前形與後貌,相去三十年。勿歎韶華子,俄成皤叟仙。請看東海水,亦變作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