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威利(Arthur Waley)在《白樂天》(花房英樹譯)中這樣寫到:“此時,他為了懸掛在集賢院的肖像畫,作為模特端坐著。畫畫的人是有名的肖像畫家李放。其後,白隨身攜帶的大概就是這幅畫的仿作吧。到了公元817年,他十分無奈地意識到如今的自己與年輕時的肖像畫幾乎沒有多少地方相像了,於是他又命人重新給自己畫了新的肖像。不過對於這第二幅肖像畫他幾乎沒有再提到過。而後的公元842年,他請人畫第三幅肖像畫時,心目中留戀的依然還是李放筆下的“紅顏若學者”。(第三章第88頁)
第六節 凝視肖像畫的樂天
首先,我們來研究一下《自題寫真》詩:白居易仔細凝視著“寫真”中顯出“剛狷”性格和並非“貴相”的容顏,心中彌漫著“但恐生禍因”的不安感,並且以“宜當早罷去”這種決絕的話結束了全詩。這首詩可以看做是為侍奉憲宗皇帝“五年”畫上句號的詩。
元和二年秋,白居易以盩厔縣尉任集賢殿校理。集賢禦書院位於皇帝居住的大明宮內,是收集管理貴重圖書的地方。校理是發掘埋沒民間的書籍和賢才的重要職位。此時,他踏上了直接侍奉皇帝的輝煌仕途的第一步。同年十一月五日,他被召為翰林學士,擔任製詔起草這項重大任務。
元和三年四月二十八日,白居易以翰林學士授左拾遺。《初授拾遺獻書》中“有闕必規,有違必諫”,《論製科人狀》中“苟悟天心,雖死無恨”之語,表明了他任左拾遺時的決心。果不其然,白居易開始忠直諫言。對憲宗要把討伐王承宗的指揮權全權交給宦官吐突承璀一事,白居易甚至講出“陛下錯了”這樣的話。他尖銳批判時政的《新樂府五十首》,就是創作於這個時期。
當時,他的摯友元稹作為監察禦史也大顯身手。元和五年三月,元稹被貶江陵,白居易三次上書為元稹辯護,但是沒有起到作用。因與顯貴作對而被貶謫的元稹,對同樣出身寒門的白居易來講,就是自己明天的寫照。
元和五年四月,白居易左拾遺的任期結束了。四月二十六日,他寫了《奏陳情狀》,請求俸祿較多的京兆府判司一職。文中他訴說家境貧困,甚至缺乏給多病的母親的藥物。《自題寫真》詩大概就是在這時寫的吧?何事赤墀上,五年為侍臣。白居易一邊凝視自己輝煌時期的畫像,一邊回想在宮中皇帝身邊擔任“侍臣”的那五年的日子。不惟非貴相,但恐生禍因。“剛狷性”或許顯露在容貌上了,怎麼都很難說自己是“貴相”。豈止如此,甚至還有可能招來“禍”端。從這類似自嘲的話中,我們可以感覺到白居易在反對派的壓力下,對自身安危的忐忑不安。因為“權豪貴近者,相目變色”,“執政柄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與元九書》)。宜當早罷去,收取雲泉身。“山中人”還是委身“雲泉”更好,想要明哲保身的話,沒有比盡早歸隱更好的辦法了。《自題寫真》詩的結尾,是白居易與左拾遺時代的訣別之語。同年五月六日,白居易寫了《謝官狀》。仍以翰林學士、左拾遺的身份,出任京兆府戶曹參軍。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淩晨,宰相武元衡在出裏門登城時被刺客慘殺,讚善大夫白居易即日上疏請求盡快捉拿賊子為國雪恥。反對派反而以白居易越權為由對其進行彈劾,致其陷入窘境。《自題寫真》詩已經預感到“禍”的造訪了。因為此事,白居易被貶江州。
白居易作為江州司馬到達潯陽的時間是元和十年十月。十二月,他寫了《與元九書》。第三年即元和十二年,46歲的白居易再次麵對自己的肖像畫,寫下了《題舊寫真圖》。
《題舊寫真圖》由三段構成,第一段寫道: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臥江城。豈止十年老,曾與眾苦並。不僅僅是“十年老”,還嚐盡了種種艱辛。第二段寫道:一照舊圖畫,無複昔儀形。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況使他人見,能不昧平生。往昔的畫像與今天的自己,就像上了年紀的兄長與弟弟一般。淩厲威嚴的形象消失了。而後是第三段:羲和鞭日走,不為我少停。形骸屬日月,老去何足驚。所恨淩煙閣,不得畫功名。人的衰老是無可避免的,讓人遺憾的是,自己沒有像唐太宗的功臣們那樣,留下堪在淩煙閣畫像的功績來。
次年元和十三年,白居易作了《贈寫真者》詩,詩篇最後四句為:迢遞麒麟閣,圖功未有期。區區尺素上,焉用寫真為。這裏寫到畫有漢宣帝功臣像的“麒麟閣”,與“淩煙閣”句同樣,從中都可以窺見白居易的政治野心。《題舊寫真圖》《贈寫真者》二詩,向人們展露出這個未能完全擺脫功名心,卻又無可奈何逐漸老去的江州司馬的“焦躁”來。
其後,白居易曆任忠州刺史、杭州刺史、蘇州刺史等地方官,於大和元年到了洛陽。次年,他雖然在長安做了刑部侍郎,但沒多久又回了洛陽,大和三年春,複職太子賓客分司,這是一個閑職。此時,離李放畫像時,已經過去20年了。
《感舊寫真》詩以平靜的語氣淡淡敘述,在詩篇後四句,58歲的白居易寫道:朱顏與玄鬢,日夜改複改。無嗟貌遽非,且喜身猶在。與其說他是在感歎老去,不如說他對自己依然健在感到高興。這是一種很積極的生活方式。64歲的樂天,在《覽鏡喜老》詩中寫道“老亦何足悲”,“老即生多時”。渡過古稀之年,在迎接71歲的新年時,樂天謳歌著他的喜悅:白須如雪五朝臣,又值新正第七旬。老過占他藍尾酒,病餘收得到頭身。銷磨歲月成高位,比類時流是幸人。大曆年中騎竹馬,幾人得見會昌春。(《喜入新年自詠》)在此詩題下,注有“時年七十一”。《香山居士寫真詩並序》的創作時間正在此時——會昌二年71歲時。序中雲“會昌二年,罷太子少傅,為白衣居士。又寫真於香山寺藏經堂,時年七十一”。“香山寺藏經堂”的肖像畫是紀念他71歲致仕,成為香山居士的“寫真”。序中接著寫道:“前後相望,殆將三紀。觀今照昔,慨然自歎者久之。形容非一,世事幾變,因題六十字以寫所懷。”
“三紀”是36年。“殆將三紀”指的是從元和二年(807)秋至會昌二年(842)春為止的35年。這期間,確實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世事幾變”,皇帝依次更迭為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白居易成了“五朝之臣”(《喜入新年自詠》)。他的官職也相繼變遷為:左拾遺—江州刺史—江州司馬—忠州刺史—司馬員外郎—主客郎中知製誥—中書舍人知製誥—杭州刺史—太子左庶子—蘇州刺史—刑部侍郎—太子賓客分司,最終得以身居“高位”(《喜入新年自詠》)。“形容非一”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鶴毳變玄發,雞膚換朱顏。不過,他並沒有哀歎老態龍鍾的容貌,大自然不是也在不斷地變化的嗎?請看東海水,亦變作桑田。《香山居士寫真詩並序》詩的結尾,給人一種對能夠活到如此老年感到驕傲的豁達精神。這裏,既沒有曾經在他諷諭詩中出現的昂揚鬥誌,如《折劍頭》:“我有鄙介性,好剛不好柔。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也沒有《自題寫真》詩的意誌消沉:“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既沒有《題舊寫真圖》詩的“焦躁”:“所恨淩煙閣,不得畫功名。”也沒有《對鏡吟》中的自嘲:“誰論情性乖時事,自想形骸非貴人。三殿失恩宜放棄,九宮推命合漂淪。”有的隻是香山居士對71歲長壽的喜悅的達觀。
創作《自題寫真》詩的39歲的白居易和創作《香山居士寫真詩並序》詩的71歲的香山居士之間,不僅僅是容貌,在心境上也有著30餘年的隔閡。並且從此期間創作的《題舊寫真圖》等詩中見到的46、47歲的焦躁,《感舊寫真》詩中包含的59歲的感慨,我們可以看出隨著時光的流逝,白居易心境的變化。
《白氏文集》中有以《新樂府》《秦中吟》為代表的諷諭詩。有以《長恨歌》《琵琶行》為代表的敘事詩。就連以《製誥》《策林》等為代表的應用文也收錄於其中。但是,我們不要忘記《文集》的大部分作品是以“閑適詩”、“雜律詩”形式出現的帶有書簡功能的“自照文學”。
像白居易這樣重視在作品中注視自我、講述自我、投影自我的人是不多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