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

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

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

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苟潔一身出處,

節義斯係,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

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

然則林泉之誌,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鬱

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

氵晃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

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

也哉!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餘,消縮為小景而不少。

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

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

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

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

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為得,

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裏,可遊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

取可居可遊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

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

意。

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麵皆渾厚闊大,上

秀而下豐,合有後之相也,非特謂相兼,理當如此故也。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鍾、王、虞、柳,久必入其仿

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並覽,廣議博考,以

使我自成一家,然後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陝之士惟

摹範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陝,輻員數千裏,州

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於一律,

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跡,人之耳目喜新厭故

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論為文,餘以為不止於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

況於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

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

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

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

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

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

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

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

病出,然可與明者道: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

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

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誌撓,外物有一則亦

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

明窗淨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

閑意定,然後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

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複之,每

一圖必重複終始,如戒嚴敵然後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

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先

子向思每丁寧委曲,論及於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

道耶!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

麵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於素壁之上,則

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