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者，八百裏秦川沃土，天下之脊，中原龍首帝都之始。爭雄天下，逐鹿王庭之人傑者，莫不仰求。本朝“開皇”大帝——文帝便定都長安，一統天下，大曆煬帝更是將關中與江南富庶貫通，開大運河，運河北達涿郡，南至餘杭，連四渠五河，創了萬世之先。
關中劍派首屈一指的便是兩都的葉家，若在關內，必會聽到這樣一句俚語，“一葉落，滿四關”，葉家勢大，根深葉茂，朝中太子太傅葉遲，銅陵巨賈葉少權，乃至拿到江湖上也穩排前五的家主葉橋聲，無論在何時何地，天子足下，江湖聲名最高的，依舊還是兩都葉家。而襄樊府荀家，則是江右武盟的中流砥柱，在煬帝南狩之時更是得封正四品“誥命武丞”，監察全盟成員，可達天聽，這一崛起，無疑衝蕩著近百年翹楚的葉家地位，無論何人何地，但在江湖上謀生路的，都有體會這種微妙。
葉深自己，更能察覺，作為葉家長子，他所擔負的不僅僅是看護三個弟弟的微小責任，更是代表著整個根枝繁茂的家族外交的利益權謀，除了不休止的籌謀與揣度，他所感到最多的便是疲憊。他甚至怨惱過那早已故去的叔叔，即使父親從不開口，他也清楚，憑借他叔叔決勝千裏、十步一人的手段，絕不至如今如此狼狽。
“哼，‘北橋聲，南枝寒’，他荀家倒似要與咱們平起坐了。”
葉深側過臉來，便見三弟的雪龍神駒追趕上來，與自己並轡同行，他回過頭望著前路，淡淡笑道：“江湖人說江湖的事，荀家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那三弟還欲再言，葉深一掠左臂，“林昌，記得爹說的話，剛才這話，不要再說第二次……”繼而他笑笑，“你知道，大哥心裏有數，快回去吧，弟妹小琛她們還要你去看護。”注視著弟弟離開的背影，他微微歎息，“少年意氣不更事啊……”葉橋聲安排他這一次出訪，一是為了探荀家的口風，二是為了曆練一下老三老四這兩位少爺。葉家三子葉林昌，年方二十二，剛剛成婚，平時在關中地界闖蕩之下，倒是成就了些聲名，葉家末子葉塵則是葉家庶出，自小與哥哥不和，關係相比疏遠不少，葉深苦笑幾聲，驅馬趕往襄樊府趕去。三月，多急雨、驟寒。
“還生，老爺交代你的話傳到沒有？”環生恭謹有禮地作個長揖，“叢姐姐放心，老夫人那邊都安排好了，客院也打掃幹淨，小的盡心盡力，不敢有半分疏忽懈怠。”叢兒嬌豔的小臉微微一挫，嚴苛如冰的頰上也不由有些放下心來，琥珀色的纖細手指從腰襦間挾出一袋錢囊擲給他，“拿好賞錢，同時……”還生接過錢袋揣入懷中，聽得此處抬起頭來，“老爺說，你若有什麼疑慮困惑，盡可以去找他……”還生略略一怔，即而明白荀家家主的意味，“老爺是說……”叢兒看著眼前少年一絲一毫堆攢起的希望神色，不由盍目一歎，躊躇開口，“還生，姐姐勸你一句，老爺那裏……你……你還是不去的好。”少年純淨的詫異神色在她心裏一陣翻攪，竟而撞出一股酸楚，“姐姐的意思……是……”叢兒輕搖臻首，一字一句道：“放下那事吧……你不想死的話……”
還生從未想過，老爺會因為這個事，而殺他……
他以為。那隻不過，是一個十六歲少年對一個女孩的愛慕。
三月廿八，葉家長子葉深攜其弟葉家三子葉林昌、四子葉塵及其眷屬輦至襄樊府，荀枝寒攜弟子、門客躬親接待，悉心款待招引，江湖之中風媒線使稱此次接觸為“北南之會”，江南武盟更有不少名宿名流前去拜訪，納為結交之意。
這是一次蒼鷹博兔的賭局。
翌日，清晨，頗為陰鬱的天空，仿佛一張巨大的黏網，使得本不寧定的內心愈加憂思。
葉深剛剛洗漱完畢後，便聽得一陣子步伐跫音，緊接著便是門扉輕響，“葉公子，老爺吩咐已備好早茶麵點，請您過去用餐。”葉深將門敞開，見門口立著一個少年，雖是奴仆打扮，但總有一種不同的氣息，仿佛是一種意象中的熟識。他笑著詢問道：“你是荀先生的弟子嗎，叫什麼名字？”那俊朗少年靦腆一笑，“葉少爺說笑了，小的還生，是小姐院裏的書童。”他頓了一頓，微微抬手，“葉少爺這邊用餐。”舉止公然禮序，頗見斯文儒雅。葉深微一頷首，隨他前去見禮用餐。“這個孩子……”葉深沉吟著，卻難以言明。
荀家，“服膺堂”。
“葉賢侄到了，嗬嗬。”葉深聞言，急忙上前執禮相見，“晚輩葉深，見過荀老莊主。”荀枝寒依舊是那身藏青大袍，斑白的頭發是一色堅利的整齊，居然好像有一種燒灼的拔烈如擎風般襲打在身上，那是老人眸孔後頭的炭紅色。葉深銀牙緊咬，左手死死攫住腰間的劍鞘，直到冷汗浸滿掌心，才微微沉靜下來。“好大的威壓……”他心道。“嗬嗬……”荀枝寒擺擺手，“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杭州府的喬老爺子，這位是南海劍派鄭老師……”座上之客莫不是俯仰一方的豪傑大亨，眾人一陣寒暄過後，入得坐席。
“都說荀老莊主家教嚴明昌訓，今天一見，果然是名家風範，大為不凡。”葉深朗笑，指指一旁謹立的還生，“這位雖隻是府上僮仆，但舉止進退有度，恭敬有禮，不由令人心生佩服……”荀枝寒撚須莞爾，清礪矍爍的麵上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陰鷙，眸光微斂，“還生，去將小姐喚來，著她拜見葉家賢侄。”還生猛地聽見，悚然一驚，隻得垂手側立，強抑心中難過，“是，老爺。”直至跨出廳堂門口，才覺得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黏稠目光從自己背上消失殆盡。“老爺他……在試探我……”
還生疾步快行，直如逃離般跑到小姐的小院，“小姐……小姐……”他喃喃自語道，“你不是喜歡……這樣聲名的江湖俠少嗎……你不是就對他們癡心盡付嗎……？”神情恍惚間隻覺心中充滿鬱溢一股飽脹的慟感，便連步伐都絆成散亂，咬牙攥拳之時，便見眼前仿佛人影閃動，他內心激蕩之下，益覺煩躁，狠狠伸手一撥，卻不料，觸到一虛無無然的空氣，力道用盡無處著力下，他斜身摔在地上，隻覺陣股的鈍痛從右臂上傳來，令他神誌稍清。
“喂，你是不會走路麼？”耳邊聽得這樣一個清越中微挾哂意的聲音，還生坐起身子，拍拍衣上的灰塵，頭也不抬道：“幹你什麼事？”說罷，直起身子，向那人看去，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環臂而立，身著一身銀色敞懷大披，體格清雋之外透著股亙亙的執拗，麵目清俊中隱印幾分蒼白，整個人頗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鋒寒。還生一見他，隻覺內心一悚，知闖下大禍，忙躬身抱拳，長長作揖：“是，是小的不長眼，衝撞了葉四少爺……還請葉四少爺恕罪……”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葉家四子，葉塵。但見葉塵“嗬嗬”一笑，走到他麵前，抬手在他右臂拍拍，“你，痛不痛？”還生隻覺右臂傷處陡然一陣劇痛，忙答道：“痛……請四少爺手下留情……”葉塵聞言一怔，繼而搖搖頭，似乎頗不能理解，“痛……既然痛，忙不迭拜個什麼勁……”還生愣愣，撟首看去，卻見葉塵已經徑直走了開去，心下一急，叫道：“葉四少爺，老爺吩咐請你去用早點，你……”葉塵聽得呼喚，隻淡淡道：“我不餓……”繼而調頭向左手旁的庭院走去，還生猛然想起那庭院的處用，顧不上右臂傷痛，一下疾奔到葉塵麵前，深深一鞠，“四少爺，這是本府丫鬟女眷的起息院落，少爺千金之體，怕不適合到此處。”葉塵笑笑，竟依舊抬步從容，“我不是千金之體，我隻是逛逛。”還生不依不饒，仍是杵在院門，“少爺應知，男女有別，還恕不便……”葉塵微微蹙眉，將最後一絲笑意收起，蒼白俊朗的頰上忽而堆積起幾分不悅，“你要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