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
孔子再一次參見老子,向老子請教,並很坦白地說,我這麼多年整理《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是爛熟於胸,也“孰知其故矣”,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了。
“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奸”,在這裏讀“幹”(ɡàn)。我批評了七十二個君主,向他們陳述“先王之道”,讓他們明白“周召之跡”。孔子畢竟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他把周公、召公的事跡,向七十二位諸侯進行了宣傳。但是“一君無所鉤用”,沒有一個諸侯聽得進,更不用說願意實施了。
“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我宣傳的這些行不通,是不是說明現在人心變壞了,大道沒法推行了啊?孔子在老子這裏,把自己的委屈訴說了一番,想得點安慰和指點,哪知又引來老子的一頓棒喝。
老子說,“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你運氣好啊,你遇到的七十二個諸侯都是“昏”的,如果遇到明白的君主,恐怕你的腦袋都要丟了。沒有遇到治世之君,是你的運氣!
“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大家要注意,特別是學禪宗的,莊子的思想通過老子說出來,很是了不起。“六經”是什麼?是先王的“陳跡”。“陳跡”是什麼?就是前人留下的腳印。“六經”不過是先王留下來的文獻古董而已。“豈其所以跡哉”,腳印是人走出來的,是哪個人走出來的?為什麼要走這條路?為什麼有時要走平路,有時要走山路?為什麼有些穿草鞋,有些穿皮鞋?這些都是各有各的道理。所以,我們不但要知道“跡”,還要知道“所以跡”才行。
在《齊物論》裏,莊子講過“罔兩問影”的故事,涉及形、影、罔兩三者的關係,也是講“跡”與“所以跡”的關係,“體”和“相”的關係。許多人癡迷於表相,而不知在“體”上下功夫。禪宗有“獅子撲人,韓盧趁塊”的警語,也是從莊子這段寓言中化出來的,但又有多少人明白呢?
“今子之所言,猶跡也”,今天你所說的這一套,《詩》《書》《禮》《樂》《易》《春秋》,就是先王留下的腳板印嘛。
“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這也是講“體”和“相”的關係。“體”是什麼?“相”是什麼?“跡”,是“履”的經曆所留下的痕跡,是因“履”而成的相;但“跡”不是“履”,“履”才是“體”。我經常說,照片裏的那個人是我,但我是不是那個照片呢?肯定不是。這個關係一定要弄明白。學禪宗的人,學佛法的人,如果不明白、翻不透這一層關係,那就陷在“跡”“相”裏麵了。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著相”,就是不知心的妙用,不知根本。所以,我們一定要看到,莊子借老子批評孔子的這段話,與佛教的根本法是絲絲入扣,一個鼻孔出氣的。
知識的來源是智慧,而智慧絕不是知識。智慧可以產生無限的知識,但知識卻難以回溯到智慧。再如道化生萬物,但萬物絕不是道,體和相的關係既是密不可分,也絕不可能混為一談,這是學道者應明白的道理,更是應體悟的關鍵處。
下麵,老子又用其獨到的語言,講述自然造化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