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餘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
老子剛在堂上坐下,他感應力強,立即感到子貢氣場的衝撞,於是放下身段,用很卑微、氣若遊絲般的話說:“我老了,過不了兩年了,你有什麼高明處來指導我的呢?”“微”,很謙卑,低聲下氣,很低調地說話。
子貢於是義正詞嚴地質問老子:三皇五帝雖然治天下的章法、招數不同,但都很賢明,都把天下治理得很好。我們都是三皇五帝的兒孫,是炎黃子孫,當然要“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但你老人家卻認為他們不是聖人,甚至還批評他們,是何道理啊?
麵對子貢的“問罪”,下麵看老子的表現。
老子說,啊,哥們兒,我老了,眼睛看不見,耳朵又聽不清楚,你靠近一點,說清楚一點,你覺得三皇五帝治天下有何不同?
子貢以儒家的正統理念說道,堯把天下授予舜,舜把天下授予禹,都是禪讓製度,和平過渡、和平接班,以很文明的方式進行政權的交接。但是到了大禹時代後,“禹用力而湯用兵”,大禹的兒子夏啟開始了“家天下”,他是用力量把反對派壓倒而取得政權的;湯是一個諸侯,直接起兵推翻了中央政權而取得天下的。文王的時候,盡管三分天下有其二,但“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文王順於殷紂王不敢造反。到了周武王,“武王逆紂而不肯順”,周武王就敢造反,決不肯順於殷紂王,所以不同。盡管不同,但也不妨礙他們都是大聖之人。
子貢說完了,老子接著說,哥們兒,我中氣不足,怕你聽不清楚,你再走近點,用心聽我說。
老子對子貢說,這些是你所說的三皇五帝治天下的道理,下麵就請聽聽我的看法吧。“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黃帝治天下時,老百姓很純樸,沒有那麼多禮法規矩,誰家的爹死娘死,大家都不會哭,因為這是自然之事。生死也是大道的運行,人死了埋了就是,兒女不哀也不哭,鄰裏鄉親也不會認為這有什麼不正常,也不覺得這是“不仁不孝”的。
“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到了堯時期,就以血緣關係為準則,來界定親與疏。這裏的“殺”,是指親疏帶來的差別。於是,父族、母族、妻族、近親、遠房種種差別就出來了,老百姓認為這樣是合理的,親戚關係、政治關係就是這樣的嘛。當然,還有賢愚不肖的種種差別參差其中,“殺其殺”嘛,老百姓同樣也不會認為有什麼不好。
“舜之治天,使民心競”,到了舜治天下,老百姓就開始有競爭了。“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孕婦十月生子本來是很正常的,但生下來五個月就能說話,不滿周歲就認識張三李四,就有了“分別心”。有了分別心,人心就亂了。以前的人都能享盡天年,但到了舜,“則人始有夭矣”,天道變了,人心也變了,人壽也就變了,有的三五歲就死,有的十七八歲就死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這裏是莊子借題發揮,批評社會性增強的人們有了分別心,就喪失了本樸的自然性,於是人類社會便進一步開始墮落,而其勢再難遏製。
“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大禹時代治理天下,人心的變化就更厲害了,人人各懷私心。因為堯舜治天下時,還是民主選舉、輪流執政,不是家天下。到了大禹,就成了“家天下”,人有了私心,用兵也開始了,並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兵有順”,順,就是合理。“殺盜非殺”,殺死盜賊是“奉天承運”,是討伐“無道”,是理所當然的。“人自為種而天下耳”,人們開始結黨營私,大家都在經營自己的利益集團,但這不是禹的過錯,而是“天下耳”。自堯以來,人心因分別帶來的不可遏製的大趨勢,誰也難以阻擋啊!自此以降,曆夏商周三代,“天下大駭,儒墨皆起”,整個天下人心大亂,儒家、墨家、諸子百家紛紛興起,各家都有一套救世學說。
“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政治理念,也是從無到有逐步形成的。最初的政治理念也很簡單、樸實,後來越演越繁。到了現在,有了你這樣的人,更變得像女人一樣唧唧喳喳,說三道四了。“何言哉!”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今天就講給你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