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大笑,將房門打開,讓幾十位婢妾都上了路。

魏晉之人即使在這等事上也如此瀟灑,像放鴿子一般解放婢妾。他們並不執著人生,令人驚,也令人慕。

如今四處可見的美容門診都列有“割雙眼皮兒”的項目。眼皮兒,卻要用刀割。仰伏不到天工,隻好依賴人手了。為美而犧牲,值得。在古代和外族,說到對人身部位之割,大約三種,割鼻去耳等刑罰,太監入宮而去勢,再就是猶太教與伊斯蘭教對男性孩童們的割禮,即包皮手術。而我們在大割雙眼皮兒,想想也很有趣。

啥也不想,其實就是集中精力去想“啥也不想”這件事。因此中國哲學極重視“無”的境界。

就像把燈泡的空氣抽出來一樣,裏麵雖無空氣,然而還有燈絲。

好看的東西,長在合適的部位才好看。譬如說,一副潔白的、無蟲蝕煙熏的、堅實致密的牙齒,長在嘴裏才好看,在別的地方都叫作猙獰。仍以牙為例,一副好牙,即使不生於他處、孤立於嘴外也令人吃驚。幼時隨大人上街,每遇牙醫診所,心裏就發緊。牙醫喜歡把牙的樣子畫在幌子上,牙齦粉紅,牙齒白而大,四周空蕩蕩地什麼也沒有。這模型由於孤立而顯得可怖。見到這玩意兒我就要躲著走。牙醫幌子采取的是“重點突出法”,隻取一牙,不及其他。如果牙醫招牌上畫一張笑臉,人們就不知道牙醫到底想治什麼。盡管是這樣,我對這種招牌仍無好感。現在看到這種畫麵,耳邊就想起領導囑咐過千百遍的訓辭:“一個人再能耐,離開了集體便啥也不是。”牙,離開了口腔便啥也不是。正因為這樣,我看到有人臨睡前把假牙(也叫義齒)從嘴裏摳出,放在玻璃杯裏清洗,不免悚然。這具假牙,白天分明跟別人笑過,啃過西瓜蜜桃,現在卻斜倚杯中。

社會分工無論多麼細密,然而生活經驗卻永遠無法弱化,尤其是人與人相處的經驗。人際關係有許多準則,譬如誠實、善良、正直、機敏、果決等等。這是一大堆鑰匙,你並不知道哪一把能打開你的鎖。而且拿錯了鑰匙,不僅打不開鎖,恐怕連鑰匙也拔不出來了。有時,果決意味著冷酷,正直意味著拒絕,猶豫意味慎重,機敏無異於狡詐,善良可能是以柔克剛。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會告訴你哪一種準則在哪一種情形下意味什麼。

人們已經生活於社會化的環境中。即你可以弱化許多技能仍然可以生活得很好。過去的農民,如果不大懂播種、鋤地等諸環節的一環,都不可能生活得好。現在則可以,用機器或雇專門人才為你做。但這並非說,人們越來越不需要知識與技能,而是說隻通一門知識或技能就可苟活。你善於操刀破別人肚子割取闌尾,不僅不受指責,甚至受尊敬。商人仿佛是一種不須任何知識與技能的職業,但賺到了錢,就意味著才智。你有了錢就可以利用無數人的知識為自己服務。

人站著流淚,淚水會淌進嘴角裏,這時嚐出淚水是鹹的。同血水、汗水與海水一樣。人躺著流淚,會浸濕枕巾以至流進耳裏。頭幾日我做夢大肆涕哭,流了許多淚,但流淚的原因已忘了,耳廓卻濕漉漉的。

現代人敢哭的很少,除非孩子。眾生之哭,大多是泣而已,又要掩麵拭淚。

如果把人一天內的行為用攝像機拍下來播放,就發現無論多麼精明的人,其行為包含大量沒有用處的動作。說這種動作“沒用”,不是說對世界革命沒用,而是對什麼都沒用。但當事人卻離不開。

淚水一般自左眼先出,這是我的體驗。當然此乃由情感引出的淚水。被燒炕倒煙引出的淚水,演電影由點眼藥水引出的淚水,切洋蔥頭與吃芥末食物引出的淚水,均不擇地而出。吃芥末的人,挺直了腰板,雙眼無神,在淚下的同時鼻子翕動,等待著噴嚏,情景亦可觀。

就眼皮兒而言,重要的問題在於是單是雙。女人對自己和別人、老人對孩子的審美判斷,眼皮兒是一項指標。大家認為,雙眼皮比單眼皮好看。

你說就連眼皮這麼簡單的玩意兒,也有這麼多說道,可見文化一物無處不在。吾鄉的人在諷刺別人自吹自擂時總要說,“你們家好,你們家的虱子雙眼皮兒,蟣子都帶肚臍兒。”虱子這種卑瑣東西,即使有雙眼皮兒也無美可言。但在這種諷語中,雙眼皮是作為完美的象征出現的。

我小時候認為八路軍走路步伐特齊,刷刷刷。八路軍愛打綁腿,愛在左胸兜裏別兩管鋼筆。當八路,為人生高遠境界。餘生也晚,想投八路也無處可投,乃平生憾事之一。

房龍說,人之跳舞無非兩個理由,一個是誘奸,另一個是什麼我忘了,仿佛也與誘奸相去不遠。我說,人之不跳舞也有兩個理由,一個理由我還沒考慮好,另一個理由是不會跳。我屬於後者。

我不會跳舞,但確實跟別的女人跳過。當她把小手放在我的掌心,我又將另一隻手放在她腰部時,滿腦子全是“資產階級思想”,腳法早已亂了。後來,我勸自己別跳了,讓高尚者去跳。

哆嗦是極失尊嚴又毫無辦法的一種狀態。一則以冷,一則以怕,人都要哆嗦起來。

哆嗦這個詞很好聽,有外語發音的粘著勁兒,也有音階的一種暗示。但哆嗦本身並不好受,首先牙巴骨不由自主地敲起來。這聲音別人聽著不算大,像雞啄米似的,但自己聽著卻震腦袋。有人一哆嗦,就使勁靠著牆,但上下牙仍然在敲,不是想停就能停下來。人一哆嗦,雞皮疙瘩嗖嗖布遍全身。一般地說,雞皮疙瘩起於脊背、手臂和大腿的外側,在腳心、口腔內部和眼皮上不多見。雞皮疙瘩如小米粒然,連綿不斷,摸著像乒乓球拍的膠粒一樣。但這不是皮膚病,無須以藥物內服外敷。

憋尿不全是消極的苦事。有些武術家黎明即起,專門憋著尿打幾趟拳腳。俟頭上冒汗,尿意也消了,據說如此可令功夫精進。我小的時候也練過拳腳,憋著尿閃展騰挪,但尿還是照原路下焉。我因此慚愧自己不才。那時(包括這時),我不明白人體的“尿理”(姑且這麼叫)。膀胱中的液體能變成汗從體表點滴滲出嗎?後來,學校一位體育老師跑步之後小解,卻一頭栽倒在廁所,醫生說是憋尿所至。我聞言慶幸自己尚未栽倒,但趕忙收起了憋尿那一套。還有一次,住在我家前棟的一位中年婦人,在廁所前被自行車撞了一下,竟死了。後來聽說自行車撞碎了她的膀胱,她當時正憋尿。這些例子,令我對憋尿這件事極迷惘,暗忖膀胱宛如氣球一樣,可伸可縮。我認為人在憋尿時要高度警惕自行車。我還認為,人決不可憋尿,不管領導在多麼莊重的場合講話,我也起身入廁。冒犯了領導,成全膀胱。

用擀麵杖擀牙膏皮的時代過去了。

擀牙膏皮是為了節儉,用手捏擠不淨的牙膏殘餘,用擀麵杖在案上一滾之後,牙膏皮擠板整了,餘膏全聚集於前。這時,把牙膏皮折成三疊,繼續使用。

過去,用擀麵杖擀牙膏皮的仍是少數人,因為在那時多數人都不刷牙。想刷牙而企圖更節省的,就用牙粉。沒有錢但真正懂得衛生常識的人,用鹽水刷牙。

大人流淚,特別是囿於種種世故的大人有時竟改變了流淚和拭淚的方式。譬如有人在悲慟時,淚水並不湧出,而是連續不斷地擤鼻涕。為什麼?淚水改道矣。感情壓抑也使淚腺壓抑,淚水從鼻腔淌落,因此他們拭淚的方式是將兩指捏住鼻孔,低下頭來不斷地擤,聲音也因此哽咽。在這一類的哭法中,有一種用手帕掩蓋口鼻,訇然一擤的方式令我不安,常為之悚然。

在北京、上海街頭一些疾行的外地人,左顧右盼,麵色惶急。他們一再昂首瞻矚,是希望看到廁所。對他們來說,多修廁所是地方長官的一項德政。

原來以為老年人感歎太多,譬如彎腰揀鞋為孫子穿上,也要“唉——”地一聲。現在知道老人彎腰吃力,腰腹或別的什麼地方的不妥,一股氣由衷而出,幾近呻吟,而非宣泄對生活的不滿。

一則笑話說,有位開大客車的司機行於鄉間。途中有男女乘客請示停車撒尿,司機稱沒到地方。車過一處灌木處,乘客再次請求,司機不允。到了一塊開闊地,司機停車,說:“下車下車,背靠背,男的在車左邊,女的在車右邊,誰也不許偷看。”乘客們急急如律令,開始進行。這時司機把車一下子開出了20多米。乘客們大驚失色之餘,互相展示了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