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能力防止自己的眼睛變得黯然混濁,它印滿了機心和躲閃,這是無法祛除又無法避免的。於是當有人故作天真之笑容時,我們無法接近的隻是這人的眼睛。

在夢與醒這一對立場中,隻有一個醒字,實在無法對立各種各樣的不醒之狀。無話可以形容,這是語言的苦悶。醒便是醒了,但對各種不醒之狀,用什麼詞……比如說行屍走肉、形同虛設、昏昏噩噩來形容仿佛不妥貼。這些詞在漢語裏飽含罵意。

如果用排除法作定義,人,乃是脊椎動物中惟一能夠用背睡覺之物。這個定義不僅有趣,而且深刻。牛狗臥而睡,貓的睡態萬千,隻是側與臥兩種。馬如果仰睡,那是最恐怖的場景之一,它們脊背如刀。惟有人能仰睡。因而人在睡醒之間的名堂最多。

人類拿毛發大做文章,這是繼往開來的重要生物信息,以京劇為最。有些異人,自臉上垂下五條長毛,日胡日須日髯,關公是也,死後被尊為神,卻與宗教無涉。

聰明人很多,但同時善良的人就不多了。才能與品格是人之兩極。果敢、豪邁的人也很多,隻是不同時具備善良。

在醒與不醒之間,調節自如,就是高人。毛澤東在慘烈的長征途中,常有不醒之狀,他作那些詩就是例證。同樣是麵對饑餓,你不斷地想草根皮帶,皮帶草根。毛澤東也想過草根皮帶或紅燒肉,俄而,已經“五嶺逶迤騰細浪”了,當然這不是餓的。毛澤東就赤水河來說,連渡四次。這不是幾次的問題,縱橫開合,撲朔迷離。在別人懵頭轉向之際,毛澤東騎在白馬上,將手裏詩卷向北一指,直取天下。

我剛剛明白,醒並不僅僅是對著睡而言的。人們認為,不是睡就是醒,不是醒就是睡了。這樣說並不是講哲學,說人生如夢雲雲;也不是政治暗示,譬如在滿洲人統治的中原,漢人昏然不醒雲雲。

人的確是個過濾器。

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

吃,然後拉。喝,然後尿。難道要證明糧食是糧食,水是水嗎?這用得著你證明嗎?你們把好東西都糟賤了。萬物由你們過濾而成為糞土。

夜深了,藤蘿披掛在樹枝上,如帶如網。樹們仍然高舉著手臂,攥著葉片或鬆葉伸向天空。樹,你們在夜間不妨把手臂放下來。即使舉著,天也看不到。沒有光,也不會合成葉綠素。

樹不睬,大大小小的樹無不舉著手臂,讓手臂再分出手臂,向上。

夜深的另一個含義是它黑色的加重。

實際上黑夜並不黑。你在一間沒有光線的屋子裏,看到的是無差別的黑。而黑夜的層次是無比豐富的。

即使夜裏沒有月亮,也可看到樹叢、土地,它們仍有自己各自的顏色,但我們說不出那種顏色。隻好稱之為黑。

而夜本身差不多是無色的,延伸永遠。我們看到這些時,將其典雅與神秘,變幻與靜止,永恒與刹那,喃喃說成夜深了。

這個世界,奇跡多了不好,一點沒有也使人寡味。

因為看不到想看的東西,就在不想看的東西裏找想看之景。

如今是個欲望的時代。幾人到了一起,兩分鍾內必談到錢,五分鍾和十五分鍾之內,則談到女人與吃。繁榮與腐敗的時代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