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家的概念不同於公共圖書館,是拚個人的財力甚至全部身心來收購書籍,嗟乎其難。以一己微力從事這麼一件偉業——書是全人類至少是全民族共同製作閱讀的產品,就導致藏書家也許不是讀書家了。有些人根本不可能成為藏書家,因為人生過於短暫。馬克思是革命家,西方學界謹慎地稱之為“經濟史學家”。他無力藏書,但馬克思研究(更準確地說是實踐)的領域離不開書,英國官方公布的產業界的白皮書成了他手裏的鋒刃。馬克思太窮了,甚至連郵票也要由恩格斯來讚助。他性情豪邁,但燕妮從婚後就開始提心吊膽於債主的睽視之下。孫中山也不是藏書家,他同馬克思一樣,在大英博物館裏完成了作為革命家的理論準備。田中角榮年輕時買不起書,更不敢藏。他每天把《和英辭典》的一頁背熟,晚上大便時扯下葬送。不藏書隻好強迫自己熟讀書。有許多大人物都在公共圖書館供過職,如李大釗、毛澤東、梁實秋等人。
人說“大隱隱於市”,是因為在深山古刹中找不到靜寂。心靜者周旋於城市濁流依然眉宇清朗。心靜者會認真聽別人講話,會毫無矯飾地微笑,會幽默,會把窗簾的圖案想象成一幅壁畫,會捕捉人的眼風,會拒絕,會聽閑言如風過耳。心靜者什麼也不思想,把津液節節咽下。
也許隻有人才會笑,我們姑且不把虎狼呲牙稱之為笑,也許它們是在笑。大象竟日露著牙也不宜叫作笑容。因為笑(按人類的理解)是內心愉悅之後在臉部的表現,雖然常常會露出牙齒,但這不是牙的問題。病人在牙醫的座位上長時間的亮齒以待,不能叫作笑。動物學家則認為,獸們暴露牙齒是為了嚇退對方,這下我們就明白了獠牙之作用。這就像魯迅說像長媽媽這樣年長且醜的女人終於有用處,可以脫了褲子站在城牆上嚇退長毛一般。笑,隻有在人臉上才珍貴。如果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員的上級常常笑一下,該下屬不至鬱悶而死。而趙太爺常對未莊的百姓咧一咧嘴,阿Q也不見得敢於革命了。
哭的至高境界在於痛哭,如同在眾人的睽視下淨去衣衫自懸崖縱人海中。它沒有哽咽的委屈,不是嚶嚶而泣的小氣。眼淚一決而出,一種至悲天下無人能敵。
在北京城區,廁所的數量比飯館要多,布局也合理。沈陽的飯館卻數倍於廁所。這並非暗示沈陽人能吃,北京人能拉。人活著仰仗上下兩個口子,城鎮建設也應考慮兩端的均衡。
當人們看到眼睛的模型時,很難接受這種形象,在這個球上,除了一點凸出的黑瞳,其餘全是白的,驚恐而無思想。眼睛原本即是這個樣子,隻是有上下眼皮遮著才好看。無論褒曼、夢露或楊貴妃的眼球都是這種白糊糊的樣子。眼皮不上下攔一下,就談不上秋波流轉了。
我同學的父親是和善的人,見人愛笑,帶有笑意的嘴唇漸然鬆開,一一露出牙齒。他身上另有一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譬如我的同學奪路而出,準備小便的時候,他會喝住,讓兒子去廚房把剛燒開的水灌入暖瓶。這真是獨一無=的酷刑,同學隻好手拎鐵壺在冉冉熱氣中痛不欲生地灌水。流水聲使他將兩腿夾在一起,身子扭來扭去。那是我在20多年前看到的霹靂舞。
對一些自己不知道、也並不一定非要知道的知識,有人非要搞清楚不可。這種求知的態度,所顯示的更多的是一種愚蠢。
就機智程度而言,在畫家當中首推惠斯勒。他是世界級的大畫家,也是19世紀偉大的幽默家。
在倫敦這樣一個盛行說俏皮話的地方,惠斯勒的舌頭是最鋒利的,連以口吐雋語聞名於世的奧斯卡·王爾德也敬他三分。事實上,王爾德的許多雋語正是從惠斯勒那兒學來的。與王爾德僅僅是個文學家的身份不同,玩世不恭的惠斯勒又是一個嚴肅的哲學家。人們評論,惠斯勒是一位先知,卻喜歡扮演小醜;王爾德是一個小醜,卻努力扮演先知。
作為美國人的惠斯勒原來是西點軍校的學生。在一次化學考試中,教授問他矽的特征。惠斯勒說:“矽,是一種氣體。”
由此,惠斯勒被開除了。對這一段經曆,他解嘲說:“如果矽真是一種氣體,那麼我就應該是一名少將。”可見惠斯勒的驚世駭俗,遠非像凡·高那樣無可奈何地發自內心,而是出於智力上的優越感而對濁世無情玩弄。
他在美國地圖局當鐫版工的時候,竟在莊重精確的地圖鉛版上,點染絕妙的漫畫。其結局當然也是被無情地開除了。19世紀的美國很自由,也很粗蠻,但仍無法容忍惠斯勒。他聽從別人的勸告出國了。
惠斯勒的才智高得可以說駭人聽聞。在巴黎,他站在盧浮官研究大師的作品下,回來可以一筆不差地默畫出委拉茲貴支的作品,包括所有細部技巧和色調層次。要知道這是油畫,而非速寫。正因為他的才情,惠斯勒目中無人。在倫敦,他手持一白一黑兩把傘漫步街頭,激怒了講究禮數的英倫紳士。惠氏解釋說,這是防止隨時出現的雨水和陽光。他被認為是裝腔作勢。惠斯勒的確裝腔作勢,但他作品的誠摯、虔憫與優美卻是無與倫比的。
畫家魯本斯是一位卓越的外交家,或稱陰謀家。達·芬奇是傑出的工程師。米開朗基羅是第一流的十四行詩人。命運罰他們做畫家,他們終於把山腳下的滾石滾上了山頂。最缺少通常認為的才情的是雷諾阿,他一直到老都羞澀得像一個孩子。大家問他的作品是怎樣畫出來的時,他競說“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他作畫就像一個孩子,像花苞漸漸開放。
藏書的學者與不藏書的學者幾乎一樣多。
學者染上藏書之癮,如墮入地獄,再想自拔恐怕很難。藏書家亦如登山家,書的數量多寡隻是一方麵,版本目錄校勘等等的講究亦無止境。登山家隻要聽說有一座山尚無人登,就永遠不得安寧。藏書也是這樣。
倘若有一個人雙手都端著碗,其中一隻碗失手落地,另一隻碗也往往隨之打碎。若解釋其中的緣由,極簡單而又複雜。
可以說,由於我們對落地的第一隻碗的驚惶及其補救措施,導致了第二隻碗的覆滅。這也說明了“禍不單行”產生的原因。
補藥是中國人的一大發明,為什麼沒被列入“五大發明”?是曆史學家的罪狀之一。補藥的基本理論是吃什麼補什麼。譬如吃鹿鞭則益於吃者之鞭。所謂“鞭”已被現代解剖學證明是一堆平凡多孔的軟組織,即所謂“海綿體”,便於血液出入。當它被咀嚼稀爛吞人胃中,作為一種蛋白質被小腸吸收之後,它怎麼可能互相招呼著齊齊到吞食者的私處去打工呢?
蛤蚧生於兩廣一帶,據雲南方漢子的進補之藥離不開蛤蚧。這大約出於吃什麼補什麼的民間傳說,我不大敢信。因為倘若真的吃什麼補什麼,對人來說不僅不妙,而且前景黯淡。吃兔肉易生豁唇,吃熊掌步態穩重,吃豬肉喜歡到爛泥裏打滾哼哼,吃田鼠過馬路時眼睛嘰哩咕嚕。動物的種類從基督教神學說是上帝定下來的,從生物學上說是遺傳基因定的,決不會由食物而來,也不會由食物轉換。老虎吃了人還是老虎,它即使吃掉縣長,也不會由此進入縣委班子。
你看等信號時司機們的一張張臉,冷漠,煩躁,傲慢。這種無意識狀態下的臉,露出人的本性。這一排臉使人想到骨灰盒上的照片。把照片鑲到骨灰盒上,是後現代主義開的辛辣玩笑之一。
讀過好多“四十抒懷”的文章。一些是慨歎,生命常有短促之虞。40歲是很短,但若說40年則顯得很長,譬如紅白玫瑰戰爭打了40年,人們認為不可思議。羅素說,作為一個物種的人類的壽命實在太長了,因此世上許多事情是為了應付七八十年的壽限,譬如遊戲與研究哲學。古人也傳達過類似的意思:不為無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假如人類的壽限設定為30年,吾等言行必如武俠小說寫的那樣,開門見山、立分勝負,決無延宕與徘徊,世界也因此減少許多無趣的事情,開會啦、釣魚啦、評職稱啦之類。因此長有長的毛病。
晉時的大將軍王敦,貪色而身神憔悴,有人勸其節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