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如搬運術,把目前的沉重變為日後的沉重。
把一個簡單的道理極深奧地闡述一遍,會引起人們的敬佩。把一個複雜的道理極簡單地挑明,會引起人們的驚奇。
語言不僅有色彩感,還有味道,一個詞還常換用不同的衣服。譬如在公共汽車裏叫擁擠,在舞會叫親密,在公園之叢林裏叫浪漫,在肉鋪叫排隊,在集會裏叫遊行,在球場叫騷亂。
如果說語言也有刀子般的傷害力,則往往握在沉默者的手裏,沉默便是刀鞘。
元代的畫家倪雲林有一名言:開口便俗。他的確了解了語言的本質。
話這東西,的確是不容易說好的,越擅言辭或越饒舌的人,越是較少地了解語言。
喬姆斯基說:辭書裏的詞沒有意義,意義在於文章中兩個詞之間的聯係。
這很有蒙太奇的味道。
愛情恐怕也是這樣。它並不在男人或女人身上,而在兩人之間。
於是愛情是一種無法捉摸的精神聯係,也無法把它活捉(提煉、撞擊、電解),讓大家看個明白。
法國的道德家拉羅什福科說:真正的愛情如鬼魂,人人議論,但未見過。
以火柴來譬喻人生,對現代人滿合適,同時這喻體也是現代的。
在這個處於核威脅的時代,50億人豈不都似齊齊楚楚地躺在火柴盒裏、頭上卻戴著易燃的磷帽。可以自毀,可以毀人。
一蘇聯人向我駐蘇使館的官員學太極拳,進入某種境界便停滯不前了。
師傅說:你若深造,須學習漢字。
這真是石破天驚之言。的確,中國的文化是大一統的,不解漢字,便無法深窺拳理。同時漢字之進退呼應之建築性結構,亦對太極拳作出極好的模式。
這也說出語言學的重要性。20世紀哲學的主要突破,便是語言哲學的出現。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這段話是極具鏡頭感的,又含哲理。流水、剪影和內心獨白,很像蘇聯電影。
孔子很會寫這種精妙的小品,又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這便像一幅國畫了。
關於語言。愛因斯坦是人類語言的反叛者。他用物理學語言揣摩上帝的想法,又居然成功了。孟德爾用生物學語言、牛頓用數學語言、馬克思用經濟史學的語言,惠特曼用草葉的語言,紛紛挑破了自天垂下的藏蕩塵蟎的帳幔,以劍。
如果雄辯可以得天下的話,傾聽能夠守天下。
雄辯所能展示的風光,無論有多強的感染力,仍免不了語言的局限。傾聽則能夠在滔滔的話語瀑布中發現一個隱密的心語。
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完全暴露給別人,也沒有人能夠不讓自己的願望從言語中流露出來。因此,了解別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傾聽。
傾聽需要一種定力。
說“媽媽”這個詞當然不算口吃,但說“媽媽媽”就不行了。倘若像“媽媽”這樣同音相疊的詞彙多起來,不啻是口吃者的福音。但是語言對口吃者太苛刻了,隻有少量如“山山水水”、“卿卿我我”、“溝溝坎坎”,供他們享用,其餘則不行。
我猜想信天遊是否由口吃者創造?“青線線那個藍線線……”,唱起來何等從容。
“依兒呀兒喲”,這話弄不清是一個詞抑或幾個詞,並且無法劃分句子結構。但誰都承認它是話,與音樂有關,有搖擺的動感,雖然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莎喲那拉,這是日語中極好的一個詞。中國人所喜歡的是它的音樂性,亦可說其中的意境。這是日本人所享受不到的。
不獨再見,還有祝福與惆悵,這是中國人的“莎喲那拉”。其賴於徐誌摩等人的開發。
在漢語中已經站穩腳跟的一些外來語(外來語與漢語的結合詞)中,也有反文法的詞,如“拖拉機”,音素為三個,詞素為兩個,如今亦暢行於語言領域。一些在本世紀純用漢語詞素造的新詞,如“汽車”、“火車”,細究起來也令人不知所雲,表達不了燃油發動機與蒸汽機列車的特征。如今把內燃機車稱作“火車”也無人奇怪,雖然車上無火,並且禁火。國務院下設的“鐵道部”不叫“鐵路部”,但要管理鐵道之外的車務與站務。語言的活力差不多取決於新詞彙的生殖能力,這中間的創造過程是混沌無序的。新詞能不能存活,在乎它在大眾口語中的使用頻率和持久性,否則便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