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中國人對洋人之名之物的記憶,仿佛限定在三個字之內,如斯大林、康拜因、克林頓、三明治與撒切爾。漢語發音以單音節為據,而外邦的人名事名在漢字中是不可理喻的,隻表音。拿破侖實際上什麼也沒拿。譯名超過了三個字之後,就不容易記憶,吾國蒙書最著名的也是《三字經》,而非《七字經》。“苟不教,性乃遷”等等。

哈爾濱流行一句俚語:“哈拉不紹”。

“哈拉紹”是俄語中“好”的音譯,那麼“不好”呢?聰明的市井中人予以“哈拉不紹”,成了一句令人玩味的妙語。

在俄語中,“哈拉紹”(xoporuo)的詞根是無法分割的。但“哈拉不紹”的創造人以極大的魄力將其斷然剝離,中間嵌入一個簡潔的“不”字。如此,“哈拉”成了一回事,如同是一種情形、勢態或心緒,而“紹”表達圓滿或美好,其中的執法人是來自漢語的“不”,像裁判一樣。

在哈爾濱,人人都明白“哈拉紹”的含義,如今又添了“哈拉不紹”。連俄國的商人也憤怒地指責中國的假煙假酒,實在是“哈拉不紹!”如果你跟一個小姐調情,她可能輕蔑地告訴你:“哈拉不紹。”

人用於交流的語言,無論英語、法語、蒙古語或漢語,都是一種生存信息,發達於表現生活邏輯,人把它們發展為表達情欲。世上的聰明人,是那種對情欲思考最多的人。因而語言畸變,不斷出現修通天塔時,因語言不通而完蛋的情形。各國都設議會,會就是燴的意思,把無數願望攪拌一起,謀求取得統一。

當人們把語言當作工具使用的時候,它隻是龐雜無序的什物,紛亂無際。而你離開它,你會思念它。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語言像血肉一樣和人的心靈結為一體。或言說,它成了一枚鑰匙。惟有通過它,可以走進童年、愛情和故鄉。

在中國,許多政治性的,生產性的,甚至治家方麵的話都押韻。一些是格言,另一些則是謠言。

吹牛應該算一項事業。人類產生了語言,特別是將語言運用於社會交往之後,吹牛這件事就很難避免了。用令人吃驚的描述把自己的能力與經曆渲染到離奇、怪誕甚至於悲壯的程度,叫作“吹”。而所吹之事遠離實際情形,便是“牛”了。吹牛令人厭惡。因為吹牛本身是對別人常識或智力的一種懷疑。吹牛者過於尊重自己之時,就輕慢了別人。但把牛吹得令人欣喜的人,就可以尊之為家。

采用誇張的手法,不吹自己,貶斥他人,叫做諷刺,也可稱“反吹牛”。

流傳至今的一些滿語是極漂亮的。如:玻淩蓋(膝蓋)、卡巴襠(褲襠)、掖拉蓋(額頭)、薩其馬(點心)等。這些詞至今仍通行於北方。幹脆、短促、明亮,是滿語的特征。我猜想當年大清朝廷的官員辯論軍機大事,一定是很好聽的,如唱戲一般。

大眾對於標語口號、民謠諺語這些流行語尤重其押韻。押韻便於流走人口,也就能流走民間了。事實上,現代傳播學將以口耳相傳作為傳播方式的訊息,所下定義叫作“流言”。

押韻,對於普通人,仿佛有一種真理性的暗示。即押了韻的,必是可信的。

“九九添一九,耕牛遍地走”,是由節氣論北方農事的謠曲,其真理程度在某些地方確鑿無疑,同時押韻。“拚命幹上三年半,努力建成大寨縣。”這條標語的真理性(其實是事實性)取決於三年之後的結果,但由於押韻,使人士氣大增,因而也令人信服。

人老而生疑,自以為能在別人言語中尋出許多破綻,又愛揣度別人的心跡。其實年輕人並無老人的詭黠,他們的率真常使老人覺得是故布疑陣。因而老人最喜兒童,兒童的天真癡愚,使老人心境平和滿足。兒童企圖統治一切的君王感,也暗合老人心思。

孔子說過一句很不中聽的話:“老而不死是為賊”,他自己不也活了73歲嗎?一種“賊死”的歲齡。

席勒說:“謹慎者難成大事。”

雨果說:“謹慎是睿智的長子。”

德謨克利特說:“給人以幸福的不是感官,而是正直與謹慎。”

約翰遜說:“謹慎能帶來平靜,但帶不到幸福。”

席勒與雨果一組,德謨克利特與約翰遜一組,你們相互抬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