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拿她當什麼呢?自然當人,又把她當天使,當做早上第一縷日光,雨後的虹;當作未經淘洗而撿到的金子,如花如果又如鬆鼠小鹿的尤物;當作高技術產物,誰也無法闡釋的奇跡。
最後還把她當孩子,和別的孩子一樣普通的孩子。
然而我們還是懷著不凡的期望,並且相信她的卓越。
走近孩子,首先會看到如此清澈的一雙眼睛。我們過去不知道人的眼睛竟可以如此清澈。
那樣烏黑的瞳孔充滿善意地看待世界,眼白染一些純藍。沒有自私和欺詐。這還不讓人驚喜嗎?
我時常久久地注視著女兒的眼睛,不想離它而去,也不想再看到其他的眼睛。
我想這雙清澈的眼睛會不會給我之雙目傳來一些晶明呢?
有這樣清澈的眼睛對著人們,我們為什麼還不相信神的存在或奇跡的存在呢?
過去,我隻喜歡自己的小孩,覺得別人的小孩沒什麼意思。現在胸懷開朗了,喜歡所有的小孩,特別是兩歲到四歲之間的孩子。我覺得他們在半人半神之間,也在半人半動物之間。他們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用胖乎乎的小手指著飛鳥或甲蟲,紅嘟嘟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流著晶瑩的涎水。我心裏一看見這些孩子,就想搶過來——不是賣了,而是好好養活幾天。
我認為最充分表達對子女的愛,不是人類及其他,而是袋鼠,懷裏生出口袋,露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規模稍小的腦袋,讓人分享驕傲。有人把孩子架上肩膀行走,仿佛那孩子是他頭頂盛開的一朵鮮花,讓人感動。
草原上的風景並不會行走,即使秋空的雲朵也不易流散。雲的樣子一如牧區的孩子。聽到吉普車的馬達聲,這些孩子像羊糞蛋子似地滾出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們遠遠地觀察著外來人,眼睛眨也不眨,用牙咬著衣襟。
描摹一種形象,對孩子來說,是第一次對客觀世界進行表達,也是第一次抽象。在這之前,孩子腦中的外界映象太多,而他傾吐的太少。一進一出,心腦平衡,人與世界也得到平衡。
兒童的天真隻由無邪而來,一被語文算術繞纏就無法天真了。可見知識是天真的大敵,因而一位有知的成年人還保持天真,無異於奇跡。
童年的觀念會有這麼大的力量,我則盼望天下母親在為孩子開蒙之時,把愛護環境與珍惜資源輸入孩子的頭腦,使其奉行終身,這實在比亂七八糟的知識、以及鋼琴書法等末流小技更合人性。
每一種樂器會與人心深處的某種節律相諧。換句話說,音樂永遠不會與你陌生。它不像外語或化學那樣,對介入者提出一種條件。小提琴是無邊的絲綢,溫潤到靈魂的邊緣。法國號是滿麵紅光的紳士,但在莫紮特那裏成了憂傷沉思的散步者。我們盡可以把大提琴看成是身背行囊、在漆黑的夜裏遠行的男人,把豎琴看成是帶有愛琴海芬芳氣息的希臘女人。而巴赫的C大調第一前奏曲裏麵的豎琴卻是一隊肅穆的僧侶。每種樂器與人之間都有天生的親緣性。
音樂是一枚永不鏽蝕的鑰匙,打開了原以為早已封閉的門。
合唱的魅力在於:不同聲部編織的音畫,恰如一座橋,從細如遊絲的氣息的控製,到勢如排浪的轟瀉,高懸於人聲的峽穀之間。
我們為什麼要唱歌呢?那是表達生活的獨有的語言係統,就像骨髓裏的東西和血管裏的東西一樣,它們是獨特的存在。我們為什麼要歌唱呢?因為我們要給心靈一個述說的機會。隻有心靈的述說才是歌唱。
最深的愛藏在最深的心裏,說不出也畫不出,那麼隻好依賴音樂。
鄉村歌曲對愛情、憂傷和前途均有獨特的詮釋方式,就像枝頭上的花與瓶裏的花不一樣,像赤腳在五月的玉米地裏走過,腳丫縫感到土壤的濕潤,像衣衫帶著鬆香味,指甲縫裏有洗不盡的新鮮泥土。
在維瓦爾第的《四季》中,春天像箭一樣飛來,世間有流水、新發的枝葉和鳥群,人們健康,大踏步行走,彼此露出微笑。我們聽到了我們的生活。感受到即使不識字也能感受的大自然的恩典。當然積雪迫不及待地化為溪水繚繞在樹木腳下的時候,鳥兒不請自唱。在上帝的作品當中,沒有什麼生靈會對大自然無動於衷。在《四季》中,我們聽不出維瓦爾第死在維也納的一個寡婦家裏,臨終一貧如洗。正如我們聽不出他是一個滿臉紅胡須的威尼斯人。
古典音樂使人痛苦,它在最陰暗的光線下,在肮髒的地上為你指出一顆一顆瑩潔的珍珠。古典音樂讓人做一個好人,但我們承擔不了做好人的成本。
聽古典音樂的時候,實在應該開敞大門,把人性的弱點像扔髒衣服那樣一件一件扔出去,草木齊齊站在窗前,無言聆聽。
聽莫紮特時候,會想起雨點的氣息,潮濕、冷落,有些遲鈍。莫紮特實為明亮的,散發著水果與乳酪的氣息,但我想到的是雨水。聽巴赫的時候,我想起麥浪的馨香。有秸稈的甜味。麥子整整齊齊地站在平原,雲的黑影不斷從上麵降落並升起。尖銳的麥芒長在麥子身上競很和善。麥浪使空氣暖哄哄的,讓人想站在麥浪的岸邊脫帽致敬。麥子和巴赫都有天意,樸素到無懈可擊的程度,以至輝煌。數學家巴赫,母親和父親的巴赫,農夫和皇帝的巴赫,像麥子一樣無邊無際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