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好一陣子,終於塵埃落定。允文老爺的二公子彭湖堅決支持父親的善舉,留過洋的人視野到底開闊些。他認為在西方,慈善活動是一項很有社會效益的事業,展示出美好的人性。不光體現了對人權的重視和博愛,也穩定了社會基礎。涉及的範圍廣泛,參與的人數眾多,值得仿效。而在中國慈善隻是一些零星的個人之舉,尚不成其為群眾廣泛參與的事業,現今正應著力弘揚,才能漸成氣候。於是他慷慨出資自任發行人,出版了傾注著父親心血的醫書——《喉科真詮》。聲明歡迎印送,函索寄贈,不收分文。
在醫書的自序中,彭允文(賜生)寫道:竊思疾病之最險急者,莫如喉症。而醫生之最少專門者,亦莫如喉科。故一般應診喉疾之醫生,既少師承,又乏專書可資研究。不獨不能認症,甚至寒熱亦不能分,誤服其方即幸而不死,亦多成為終身痼疾。噫!可畏也矣。
予祖精於斯道,曆代相傳,予承大父陶仁公傳授後,經臨之症,何止千數,曾未有一人不應手奏效者。吾常謂世無不治之症,特患無專門醫治之人耳,予晚年好佛,心存濟世,竊歎僻壤窮鄉,喉科缺乏,世之死於斯病者,時有所聞。特本諸我佛慈悲救人之旨,將吾祖密授之方,及予40餘年經驗之心得,竭誠著述,印本流傳,示人公諸天下後世。使後之患此症者,即可隨時閱書對症。依法開方,起死回生,扶危濟急,其與人方便為何如哉。倘有秘而不宣,借此射利者,當墮阿鼻地獄。務望仁人君子,多印此書,廣為傳送,則功德無量矣。
五
彭允文老爺從不嫌貧愛富,攀附權貴。行善固然要懷仁愛心,但也應辨清是非,愛憎分明。
民國二十三年(1934),某清剿區的一個姓李的指揮官,因其獨子得了白喉,延聘幾位名醫診治均不見效。病勢危急間得悉喉王之盛名,於是派副官速至彭宅求治。驕橫的副官不經通報,急急闖進大門連呼:“喂,哪個是喉王彭允文?快快出診!”
允文老爺見狀,轉進側室關上門,然後打開窗子喊道:“子純呀!哪裏竄進來一條野狗在此狂吠?還不給老子趕出去!”
副官聽了意欲發作,想了想自己是來求人救命的,放肆不得。隻好收斂趾高氣揚的做派,低聲說:“我是奉命請老先生到李指揮公館,給少爺看病的。”說罷便掏出李司令的名片,欲從窗口遞進去。
“我肚子瀉噠好幾天,自己都快死噠。告訴李指揮,老夫走不動嘍。”從窗口又傳出允文老爺冷冰冰的話。接著“啪!”的一聲就關上了窗戶。副官曉得喉王發脾氣了,不會再出診,隻好轉身回去。
聽完副官的報告,李司令抬手就給了他兩個嘴巴:“蠢豬!咯點小事都辦不好,隻呷得屎。不曉得天高地厚的家夥,彭允文咯三個字是你喊的麼?我都不敢亂喊,連譚延闓也要敬他幾分。”李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後說:“老家夥,不怕你傲,你講自己屙肚子走不動嗎?那我就用轎子把你抬過來。”隔了一會,轎子回來了,隻不過是空的。“彭老爺不肯上轎,他跑茅廁不贏,說怕在路上屙壞褲子冇得換。”回來的人講。這下子李司令真的是指揮失靈了,屋裏傳來一陣陣女人的哭聲,丫頭匆匆跑來告訴他:少爺危險了。李急得抓耳撓腮團團轉,隻好放下臭架子,吩咐趕快把少爺抬上汽車,親自送去彭宅求救。
三請四催,彭允文老爺終於出來了,他朝李司令拱了拱手說:“恕老夫身體不適,不能去府上給少爺診病。救人要緊,快把病人抬過來看看。”李府的人抬過擔架,允文老爺打開手電查看了李公子的喉嚨,又過細地摸了脈,然後對站在一旁的李司令說:“耽誤太久,何解才送人來?”
“前前後後找噠七八個醫生,所以費了些時日。”李答。
彭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後說:“不易治呀!少拿點診金就五根金條吧。”
李倒吸了口氣:“何解……何解要咯貴囉?”
彭眼皮都懶得抬:“命要緊還是金子要緊?你好生盤算下,留人留金子擇其一。”
“那……那治好以後,再……再付金條吧。”李轉了轉眼睛說。
“錢到手再開方子,咯是我的規矩,不能因人而異。”彭毫不鬆口。
“要是治不好呢?我的金條豈不是丟到河裏打漂漂去噠?”李不服。
彭瞟了李一眼:“哪個醫生能打包票,一輩子不會診死人?扁鵲、華佗尚且不能做到。你不相信我,那就另請高明吧。”
這時隨李司令來的一位醫生,把李扯到屋角低語:“治白喉是彭氏的絕技,他不收治的白喉病人那就死定噠。如今他答應治,肯定有八九成的把握。快莫同他‘結筋’(湘方言,鬥口舌之意),搞倒噠毛,他會賭氣不管了。”李司令聽罷,沒好氣地衝著副官吼了起來:“呆在咯裏做麼子?還不快到大太太手裏拿金條去!”
李家少爺服下允文老爺開出的藥後,頭一天喉中的白就退了,第二日服原方減去兩角(即羚羊角、犀牛角),第三日滿口複又盡白,連大、小舌都白了。彭允文知道病人伏毒太深,在原方中再加重犀角,羚羊角至一錢。病人服下後,口腔中的白盡行脫落遂不再發。但喉嚨被火毒衝爛,允文老爺再擬方,內除餘下的熱毒,外則將八寶珍珠散吹入喉嚨,以收口生肌,曆時一周而痊愈。
正當李府的人散布彭允文乘人之危榨取巨金,大謀私利時,河西望城坡搭起了一線粥棚。允文老爺雇人支起了十幾口大鐵鍋,買來糧食熬粥,他要行善積德,救濟許多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饑民。
六
盡管彭允文吃齋飯,穿布衣,省儉度日。盡管喉王的聲名遠播,行醫的收入頗豐,但行善所需的付出亦不菲。
反差極大的是,他對自己的直係親屬卻十分摳門。不管嘴饞好吃的小孫子們橫吵直鬧,戀地打滾問爺爺要零食錢,那都冇得用。每個細伢子每天隻能從爺爺手裏得到三塊餅幹,兩顆糖粒子。兒女們隻要做事能賺錢了,就再也休想從父親那裏拿走一塊銀元。對此,他的說法是:“人哪,要能呷點苦,苦中求能,苦中長智,苦中思變,苦中立誌,方可成器啊!我是呷苦長大的,深明此理。如今教育兒孫,不怕你嘴巴講幹,他們是聽不進油鹽的。隻有兌現,把手卡緊點,他們才曉得艱難苦楚。頭一嬌生慣養不得,咯樣才有長進,家門也會少出幾個化生子和黃眼畜生。”
不僅對家裏摳,允文老爺還常常伸手向時任湖南省銀行行長的兒子要錢。雖然彭湖掙大錢又孝順,但不見得每次都是有求必應。有回一連好幾次要不到錢的允文老爺發了脾氣。竟然逼著家仆子純,把宅門外那塊“彭允文喉科診所”的招牌,掛到了位於柑子園的省銀行的大門口。銀行的警衛發現了,搶上前就要動手砸招牌。子純連忙喊住警衛:“砸不得呀!咯塊牌子是彭行長的爺老子要掛的。”門衛聽罷打電話報告給總務處,主任馬上請示行長。彭行長無奈地搖著頭,好笑又好氣地說:“等他掛好走開後,就把招牌取下來放在傳達室,我下噠班再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