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輾轉多日,彭允文終於回到了郴州。他向譚延闓述職時,談到煙溪兵變及周則範的遇害,不禁深深自責:“總司令,卑職太大意了,沒有及時發現廖湘芸的陰謀,阻止事變的發生,對周司令的死負有一定的責任,至今我內心不得安寧。”
譚好言勸慰他:“義廉兄,兵變之前我收到了你《關於反對五防區司令部暫時遷往漵浦之理由》的報告,隨後便轉告周司令,並說我亦有同感。無奈周則範過於自信不加防範,終致殺身之禍。唉!蔗僧咯樣一個聰明人竟然糊塗一時。你已經是盡職盡責噠,咯又如何怪得老兄呢?此皆為命中注定,天意也。”
過了幾天後,傳來捷報。周則範的部下蔡鉕猷、劉敘彝起兵討伐廖湘芸,誓為周司令和楊玉生報仇雪恨。在安江施計巧設伏兵,一舉擊潰廖湘芸的烏合之眾,並將其殘部趕回漵浦。
翌年3月,就在湘軍展開反攻的前夕,廣州軍政府公開發出通令:“前湘西護法軍總司令,陸軍少將周則範,誌扼澄清,力圖改革。曾從四川督軍蔡鍔治軍邕桂,參讚戎機,厥功甚偉。民國以來曆綰兵符,屢挫敵鋒,屏蔽湘西,輿情翕服,不意慘遭賊害,為國捐軀,追念前功,彌增痛悼。”並追授陸軍中將。大學者章太炎也為周則範親撰墓誌銘。彭允文感歎:通令雖可安慰周氏在天之靈,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使人既無奈又心寒,軍人身不由己的尷尬而可悲之處,值得深思。
5月25日,吳佩孚率部撤離衡陽,乘船順湘江北上。湘軍跟進,先占耒陽、祁陽,28日進入衡陽,31日奪衡山,6月1日克安仁、茶陵,6日下湘鄉,10日攻占湘潭,11日進抵寧鄉。一路聲威大振,勢如破竹。當晚,殘暴統治湖南兩年之久的張敬堯,便夾著尾巴倉皇出逃了,6月12日長沙光複。
一切如水到渠成。6月17日,湛藍的天空萬裏無雲,譚延闓凱旋歸長。一身兼湖南督軍、省長、湘軍總司令的譚又開始了第三次督湘。
時隔兩年,彭允文終於回到了長沙的家。他發覺妻子憔悴了,心裏深感內疚:這兩年世事混亂,她獨自挑起撫養兒孫六口、照顧鄉下老父的重擔,是多麼的艱難啊!彭允文為自己沒有盡到對家庭的責任而慚愧,更產生出對患難妻子的憐惜之情。妻子也細心地察覺到,丈夫這次回來後,寡言少語,鮮見笑容,常常獨自待在書房內的時間很久很久……
周則範的死對彭允文思想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從郴州回到長沙後,他整日沉默寡言,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頭兩天他還出來吃飯,後來竟然連吃飯時都不出門,妻子隻好把飯菜端進去,可是他食欲不振,一整天僅僅隻吃一兩小碗飯,慶生發覺丈夫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憂傷、沮喪和迷茫……7天後,彭允文終於將自己親曆的煙溪事件,寫成了一篇《湘西蒙難記》。
煙溪兵變的九死一生,對彭允文的思想觸動很大,足以改變他對人生的看法,影響他以後的人生曆程。他越來越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圖個什麼?他搞不清楚為什麼在冠冕堂皇的名義下,有人竟能幹出卑鄙的罪惡勾當?為什麼民國後的現實社會越來越亂?軍閥間的爭戰愈演愈烈?民主、共和這兩個詞的概念,已經異化成與權謀、獨裁同義。
周則範不就是政治祭壇上的犧牲品嗎?他死得那般茫昧和冤屈,實在是人生的悲劇。彭允文厭惡那布滿陷阱和羅網的仕途,萌生出潔身自好、及早引退的想法。1920年8月,正當許多自認為驅張有功的人,圍著省長譚延闓要官求賞的時候,彭允文卻給譚延闓遞交了一份辭職報告。正式提出自己因身心俱疲,要求解甲歸田頤養天年。譚延闓閱後甚感意外,以為是自己冷落了老友,致使他意怪了。經再三當麵規勸,譚延闓見彭允文襟懷坦白,言詞懇切,去意已決。隻得批複:準其所請,撥發優厚退休金。並擬報請廣州軍政府擢升陸軍少將銜,以彰顯卓著之功勳,榮歸故裏。
作為一個與世無爭的旁觀者,彭允文冷眼注視著政壇、軍界上走馬燈式的變幻和世事滄桑。不出所料,譚延闓的第三次督湘,又如過眼煙雲,僅僅5個月便匆匆結束了。11月中旬,程潛在平江發動兵變倒譚。以鬧兵餉為由,殺害了第十二區司令蕭昌熾。月底,譚延闓被自己信任有加的趙恒惕逼宮離湘赴滬。12月,心狠手辣的趙恒惕變臉,大肆剪除程派勢力,殺第六區司令李仲麟、團長易維臧及文職官員易象、張自雄等9人。解散程派軍隊、清洗程派軍人。
充滿血腥的殺戮,無情地說明:但凡政治人物都要以武力做後盾,才能登上政壇謀取權利。隻要失去了軍隊的支持,他就隻能從權勢的高位上跌落下來,從政治舞台銷聲匿跡。因此投機、畸變與陰謀便大行其道。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敵我是暫時的,唯有自身利益高於一切;各派政治利益集團之間,是不能通過和平協商去化解矛盾與衝突的,隻要觸及到權益就容不得旁人染指。解決歧見的方法就是用刺刀和子彈拚個你死我活。什麼理想、信念、是非、道德、公理等等,都可以置之度外。
二
夠了,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切都幻滅了!剛過40歲的彭允文毅然脫下軍裝,遠離政治漩渦,淡然地過起了縉紳的生活。回首往事,他有兩大遺憾:一是沒有給母親盡過孝,二是不能實現為民造福的願望。不能報答慈母的養育深恩,要怨天老爺,子欲孝而親不在啊!給自己留下了無法彌補的悔恨。為實現民主共和的新國體,自己舍生忘死地奮鬥,最後以理想破滅而告終,實在可歎可悲。自辛亥革命以來,國運日衰,內外交困,險象頻仍。老百姓的生活每況愈下,在苦難中越陷越深。他因無能為力去改變現實,而覺得自己渺小、無能和虛弱,深責自己活在世上隻是一副行屍走肉。為了填補空虛的心靈,慰藉失落的人生,振作鬱悶的精神,他終於被博大精深、慈悲為懷的佛教文化所折服。似乎自己所有的困惑都可以從中得到啟迪,所有的痛苦都能夠從中得到解脫。他成了一個虔誠的佛門信徒,自號益心居士,意喻一心向佛,有益身心。
彭允文在書房旁另辟一室做佛堂,堂內的佛龕中供奉著一尊觀音菩薩坐像。供桌上擺放了香爐、燭台和供果。從此每天清早他便端坐在佛堂敲木魚、撚佛珠、誦經文……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趕到開福寺去燒香拜佛,聆聽釋法高僧的禪機妙論。允文老爺篤信教義,付諸實踐,熱心行善。在鄉下,他僅有20畝水田年產60擔穀,為了資助小學和孤寡老人,他把租穀捐給了宗族祠堂。在常年的行醫中,隻要是窮苦人家來求醫,他都看成是菩薩給他積德的機會,認真接診,不光不收錢,有時還倒貼藥費。為此允文老爺在他所住過的地方,均與附近的一、兩家藥店簽訂合約——藥店凡遇蓋有彭允文印鑒的處方,不需持有者自己掏錢,櫃台上就可以發藥給他。待店鋪月底結賬後再由允文老爺付賬。簽約的藥店計有長沙市的四怡堂、北協盛,瀏陽縣永安鎮的濟永藥號和長沙縣諸佳橋的謙和福藥號等。
行善積德給彭允文老爺帶來莫大的安慰,他雖然隻有綿薄之力去報效人民於萬一,但是他心地坦蕩而高尚,義舉光明而磊落。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可以淨化心靈的快樂。
民國十三年(1924),彭允文老爺滿45歲的那一天,為了“躲生”圖個清靜,他起了個大早,誦過佛經後就出外遊逛,呼吸著郊野溫潤清新的空氣,傾聽林中的小鳥啁啾,心情十分舒暢……當他信步走近一片綠油油的菜畦,便聽到陣陣號啕。哭聲低沉而悲愴,動人心魄,顯然是個男人在慟哭。允文老爺尋到菜地中的茅屋去看了個究竟:在家徒四壁的屋內,有個壯漢坐在床前哭臉,床上則躺著一個婦人。彭老爺走進去拍著漢子的肩頭說:“咯大一個男子漢哭麼子囉?有麼子為難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