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亂世中的家庭盛事,給人帶來的歡樂畢竟是短暫而有限的,過後留下的竟然還是苦澀。猶如偶然閃過一抹陽光後的陰沉蒼穹。
從彭家衝回到長沙,真是恍如隔世。彭允文由幻夢般的佳境,跌落到殘酷的現實中,他的興奮情緒被接踵而至的壞消息葬送了。
1918年春節剛過,直、皖兩大派係的軍閥聯手,糾合50萬人馬奔殺而來,大有踏平湖南之勢。總共才有3萬多人的湘桂聯軍奮起迎擊,終因眾寡懸殊,勢單力薄,被迫節節後退。3月13日丟失羊樓洞陣地,之後桃林被占,平江、嶽州相繼陷落。由鄉間回長沙僅僅4個月的彭允文又不得不隨湘軍撤至郴州、永興一帶。3月26日直係吳佩孚部攻占長沙後,幾十萬北軍猶如闖進羊群的虎狼,恣肆殘害三湘百姓的凶耗不時傳來:
4月27日,北軍在醴陵縱火搶掠,城中財貨被劫一空。大火由城鎮延燒至鄉村,經半月不熄,焚毀房屋5000餘棟,射殺平民數千人之多。
燒殺之慘莫甚醴陵,蹂躪之苦無過寶慶。在邵陽,北軍每到一地先必開槍嚇跑居民,再行劫掠。進屋後把水潑到地上,見有鬆散吸水之處,便斷定地下埋藏財物,就掘出奪走。真乃可謂:家無幸免,女無完節,戶少炊煙,路斷行人,傷心慘目,暗無天日矣!
嶽陽南關外一帶,北軍放火燒毀民宅1000多家。
4月30日至5月5日,六天之內,毫無人性的北軍在株洲開槍屠殺無辜百姓1200多人,其中不乏老弱婦孺。焚毀房屋940餘戶,奸淫婦女更是不計其數。
……
麵對令人發指的滔天罪行,彭允文無比憤怒。辛亥革命至今已有七八年了,中國哪裏有點民主共和的影子?百姓有什麼平安的日子?推翻了一個封建專製王朝,卻如雨後春筍般滋生出多如牛毛的軍閥。僅在湖南境內就有分屬直係與皖係的鄂軍、魯軍、贛軍、晉軍、蘇軍以及桂係、滇軍、粵軍等,為了爭奪地盤擴張勢力,他們就像野獸一樣禍害三湘百姓。彭允文哀歎:當前湖南人民遭受的兵燹之苦,實為200餘年來之最。如果要去對照曆史,此時的民國與五胡十六國之亂相比,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悲觀地想道:噩夢僅僅剛開始,內亂加上外患,亡國滅種的危險越來越近,而中國尚無任何一派政治力量及其領袖,可以力挽狂瀾,扭轉危局,擺脫百姓麵臨的深重災難。他因自己為之奮鬥的理想已經幻滅,而痛苦彷徨……
他更沒有料到800裏之外的家鄉也發生了一場橫禍。
在彭家衝的鄉親們歡慶五代同堂的時候,一個幽靈般的陌生人出現了。他彎腰駝背、衣服破爛,蓬亂的花白須發把瘦削的麵龐遮掩得隻留出兩隻黑洞似的眼睛。他拄著木棍,端著破碗,步履蹣跚地走到彭家老屋的院場乞討。兩隻大黃狗狂吠著立刻衝上去就咬,“走!走!”院場上正在吃壽筵的人們揮著手趕他離開。彭炳堃老太爺聞聲跨出大門看個究竟,見是個老叫花子討飯,便高聲製止大家驅趕乞丐,並吩咐家人:“今天是五代同堂和祝壽的良辰吉日,來者不論親疏貴賤都是我們的客人,都要以禮相待,叫花子也不例外。把狗關起來,另外搬張小桌子上四個菜、倒一杯酒,讓這個叫花子坐下來呷飯。”
誰也想不到這個乞丐竟是王世魁,他像剛從餓牢裏放出來,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打著飽嗝他來了精神。認出了那個給他飯食的老太爺就是自己在經館的同學——彭行欽,雖然有20多個年頭沒有打過照麵,但是行欽的麵目和神氣依然依稀可辨。他早知道行欽的兒子做了官、發了家,日子越過越紅火,真是財旺人旺,更想不到彭家居然還歡慶了這人世間稀罕的五代同堂,轟動遠近,榮耀四方。
王世魁辛酸地回想起自己的家世,自爺爺、父親兩人死去後,家境就一落千丈,迅速衰敗了。二三十家鋪子、上千畝良田頃間化為烏有。妻子朱惠芬15年前突然離家出走,不知去向。他如喪家之犬四處尋找,連個人影子都冇看見。後來有人告訴他:惠芬出家當了尼姑,似曾在南嶽大廟碰到過。他心灰意冷,準備一索子上吊算了,可還是下不了狠心,把伸進繩套裏的頸根又縮回來,坐在地上幹號了一場……
說起來也怪,惠芬一走,再也沒人給他弄煙土了,熬過了痛苦萬狀的一段日子後,竟然斷了毒癮,活了下來。要活就要吃飯,掙不了錢的王世魁想到哥哥家裏混口飯吃,找個棲身之所,哪裏曉得他連大門都冇進,就被嫂子放出來的惡狗咬掉了屁股上的一塊肉。嫂子舉起掃把一邊追一邊咒:“你咯隻背時的煙鬼,還有臉到老娘的屋裏來,我們接濟你還少把過銀子?如今你老兄腿一伸丟下我孤兒寡母走了,你咯隻敗家的化生子還想來打主意,呸!快滾,你去死吧!”從此王世魁就過起了四處乞討的流浪日子。
餓了兩天肚子的王世魁聽說彭家衝正在大慶五代同堂,還開了流水席,便打主意去討些殘菜剩飯,興許還能吃上兩三天,於是他拄著討米棍到了彭家大屋。如今王世魁看到這盛大的壽筵場麵,又是嫉妒又是怨恨。他曾隱約知道惠芬和行欽的私情,而惠芬是在行欽的妻子投塘自盡後出走的,因此他記恨行欽……想到這裏,王世魁像其祖父“霸腦殼”王三得一樣,孳生出邪惡的念頭來:決不能讓彭行欽一屋人好過,我也要搞得他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