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時代的女作家中,蘇青是唯一和張愛玲關係密切的。張愛玲在蘇青的《天地》發表的篇數在眾多雜誌中,僅次於《雜誌》,位居第二。除了寫文章外,在《天地》第七、八期合刊中,張愛玲還幫蘇青的《救救孩子》一文畫插圖。而從第十一期開始張愛玲還幫《天地》設計封麵。一九四三年十月十日《天地》創刊,張愛玲看在“叨在同性”的份上,第二期就有《封鎖》登場,《封鎖》成就了後來的胡張之戀,蘇青無意間扮演了紅娘的角色。但胡蘭成認識蘇青在先,而且跟蘇青的交往很不一般,《今生今世》裏就講過“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裏,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麵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張愛玲為什麼會覺得“妒忌”和“委屈”呢?其中實在大可玩味。尤其是胡蘭成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在周班公主編的《小天地》刊出的《談談蘇青》一文,對蘇青的人與文的深刻了解,實遠較張愛玲在這之後(一九四五年四月)發表在《天地》的《我看蘇青》來得透徹。張愛玲的文章有許多地方太過客套了,有些故意討好蘇青,例如“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就顯得有些言不由衷。

黃惲在考察蘇青的自傳體小說《續結婚十年》(出版於一九四七年二月)一書,其中第十一章《黃昏的來客》寫了原型是胡蘭成的“談維明”,以各種精彩的話語折服了獨居的蘇青,於是兩人竟上了床,一陣激情之後:“談維明抱歉地對我說:‘你滿意嗎?’我默默無語。半晌,他又訕訕的說:‘你沒有

《雜誌》所刊蘇青照片

張愛玲設計《天地》雜誌封麵

張愛玲為蘇青《救救孩子!》所繪圖。

生過什麼病吧?’”黃惲《凶終隙末的蘇青與張愛玲》,《萬象》第十卷第十二期,二八年十二月。而《小團圓》中說:“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回樁事。‘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似乎亦坐實了胡蘇兩人的情事。黃惲指出“當蘇青了解到張、胡的戀情之後,蘇青心裏必定會有我不如張之感,那麼最好的報複就是:我用過了,很無能,不屑再顧,由你拿去的不過是我的唾餘而已。這樣才能從心底裏吐出一口惡氣,正可謂凶終隙末。而在寫這段文章時,也就是蘇青與張愛玲永遠絕交的時候了。”而張愛玲也以《小團圓》來報複三十年前的舊恨,隻是當書出版時,蘇青早已墓木已拱了(蘇青於一九八二年去世)。

張愛玲與柳雨生、周黎庵

柳雨生(柳存仁)一九四三年四月在上海創刊《風雨談》,倚仗太平印刷公司的雄厚財力,《風雨談》一出版便是一百五十六頁的三十二開本,更集結了一批南北名家如周作人、沈啟無、周越然、紀果庵、譚正璧、譚惟翰、予且、周黎庵、陶亢德、蘇青等人。蘇青的成名作《結婚十年》,便是在《風雨談》連載的。柳雨生與蘇青交往甚多。蘇青的《續結婚十年》中那個與女主人公親密無間的“秀美書生”潘子美的原型,據黃惲的考證,就是柳雨生黃惲《蘇青〈續結婚十年〉與人物原型對照表》,《萬象》第十一卷第六期,二九年六月。。柳雨生也在《天地》寫過稿,《天地》第四期扉頁背麵就登過五個作家的照片,五顆星式的布局,張愛玲居中,左上角是柳雨生,右上角紀果庵,左下周班公,右下譚惟翰。張愛玲並沒有為《風雨談》寫過任何一篇稿子,倒是柳雨生在一九四四年十月《風雨談》第十五期寫了《說張愛玲》一文,其中雲:“尋思我國有過什麼時代出產過這樣的一位不庸俗的文士呢?在近年不是久矣沒有看到的麼?其作品所描寫的人們之生活,如以香港的華洋雜處的婦女們之私生活為背景的,其錦繡古玩,服裝華飾,一隻玉鐲,一瓶鼻煙,何一非承繼盛伯熙或潘伯瀛們的時代之所謂盛世的氛圍而來的呢?其言語、舉止、笑貌、嗚咽,以及其淒麗的沒落的環境,有什麼不可以為我們興悲或哀鬱的對象的呢?”而在《傾城之戀演出特刊》中柳雨生寫了《如果〈傾城之戀〉排了戲》評介道:“在此動蕩的時代環境裏而猶能見到如此精練圓熟的文字,未嚐不可說是一種非偶然的奇跡。”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起《傾城之戀》在新光大戲院公演,柳雨生說:“她(案:張愛玲)送了我十七夜場的戲票。可是,我因為急於快睹,十六夜先偕友人石小姐同往一觀。”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上海《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柳雨生發表了《觀〈傾城之戀〉》,他說:“這戲無疑地仍舊不失為一九四四至四五年間的一出好戲——重頭的、生動的、有血肉的哀豔故事。”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朱樸在上海創辦了《古今》雜誌,《古今》從第三期開始由曾經編輯過《宇宙風乙刊》的

《古今》雜誌封麵

《苦竹》雜誌封麵,張愛玲好友炎櫻設計

周黎庵(案:《宇宙風乙刊》開始由陶亢德編,到第二十期,周黎庵才介入)任主編。張愛玲有兩篇文章,發表在《古今》,那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一日在第三十四期上刊登的《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和同年十二月一日在第三十六期上刊登的《更衣記》。周黎庵在《魂兮歸來,張愛玲》一文中說:“我那時正在編輯一本專談掌故書畫的刊物,她經柳存仁的介紹來看我,並以文稿一篇為贄。她生得並不算美,但風度甚佳,衣著卻很奇異,後來才知道她的第二個愛好是衣裳的裁製。”又說:“張愛玲給我的文稿記得是談服裝裁製和西洋人看京戲的。要是像沈從文那種談古代服飾的倒很適於接受,可惜她談的是她本人設計的現代服裝,殊不合我編輯雜誌的格調;但為了柳存仁殷殷致意的介紹,隻好用小字放在刊物的末尾發表。她對此大概很為不滿,以後便不再來稿而轉向柯靈和周瘦鵑編輯的刊物投稿,便如魚得水,頓時轟動上海;不過她在上海發表的處女作,則確是那篇談服裝的近二千字短文。我和她僅此一麵,以後雖同在上海,卻未再有晤麵的機會,算來已是五十多年前的舊事了。”見《葑溪尋夢》一書,周劭著,1999年2月,古吳軒出版。由於周黎庵在寫此文時年事已高,記憶難免有誤。張愛玲早在周瘦鵑及柯靈主編的刊物發表文章了,遠在《古今》之前,非在這之後;至於張愛玲上海發表的處女作,更非是《古今》的《更衣記》。再者周黎庵又記錯一事,實際上是《洋人看京戲及其他》發表在前,《更衣記》發表在後。《更衣記》不是用小字發表的,用小字發表的倒是《洋人看京戲及其他》。至於這是否因此引發張愛玲的不滿,我們不得而知。但確實是張愛玲擲下二文後,從此沒有在《古今》發表文章了。

張愛玲與沈啟無、關永吉

《小團圓》說:“他從華北找了虞克潛來,到報社幫忙。虞克潛是當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帶他來看九莉。虞克潛學者風度,但是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到‘這人心術不正’。”文中的“首席名作家”是指周作人,虞克潛則指沈啟無,沈啟無曾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後來周沈交惡,周作人公開發表破門聲明,從一九四四年的五月到十月,沈啟無靠變賣書物維持生活。之後,胡蘭成約他去南京編《苦竹》雜誌。《小團圓》說胡蘭成:“他也的確是忙累,辦報外又創辦一個文藝月刊,除了少數轉載,一個雜誌全是他一個人化名寫的”。張愛玲有一段時間也在南京幫胡蘭成辦《苦竹》雜誌(《對照記》有雲:“炎櫻的大姨媽住在南京,我到他們家去過。”),張愛玲在《苦竹》雜誌上發表過《談音樂》(第一期),《自己的文章》、《桂花蒸阿小悲秋》(第二期)。沈啟無在《苦竹》雜誌上發表過散文《南來隨筆》和新詩《十月》(第二期)。其中《南來隨筆》中有段評論張愛玲的文章,沈啟無說:“仿佛天生的一樹繁花異果,而這些花果,又都是從人間的溫厚情感洗煉出來的。她不是六朝人的空氣,卻有六朝人的華瞻。”又說:“張愛玲,蘭成說她的文章背景闊大,才華深厚,要占有一個時代的,也將在一切時代裏存在。這話我並不以為是過譽,看她文章的發展,是有著多方麵的,正如蘭成說的,‘青春能長在,自由能長在,才華能長在’。生活對於她,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生命的渲染。沒有故事,文章也寫得很美。因為有人生做底子,所以不是空虛的浮華。她不像西洋厭世派,隻寫了感覺,在他們的手下,詞藻隻做成‘感覺的盛宴’。而她,把感覺寫繪成感情,幾乎沒有一樣感覺不可以寫出來的,沒有一樣感覺不是感情的。她走進一切的生命裏去,一切有情無情在她的作品裏也‘各正性命’,得到一個完全的安靜。所以,她的文章是溫暖的,有莊嚴的華麗,也有悲哀,但不是慘傷的淒厲,所謂‘眾生有情’,對人間世有著廣大的愛悅的。”沈啟無說他是針對張愛玲談音樂、談畫的諸多文章而寫的感想,至於張愛玲的小說《傳奇》他還未即細讀,總體而言沈啟無的批評是有其見地的。

一九四五年初,沈啟無隨胡蘭成到漢口接辦《大楚報》。胡蘭成任社長,他任副社長,後又找關永吉任編輯部長。關永吉在《大楚報》上恢複了《文筆》副刊(雙周刊),名義上由沈啟無主編,實際上還是關永吉在負責,沈啟無隻是在每期上發表一些詩歌。他在《文筆》上寫的新詩,連同以前的舊作,包括他針對周作人寫的《你也須要安靜》,共二十七首,由《大楚報》社印成一冊《思念集》。亂世中兩個成年男人在一起共事,自然可以看出彼此為人處事中遠距離難以觀察到的層麵。胡蘭成在回憶錄《今生今世》“漢皋解佩”一章中,有對沈啟無側麵的記述:“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作詩,原與廢名、俞平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都成了一種沉湎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胡蘭成的文字簡約,然而嫌惡之情,溢於言表。不過,他們之間有經濟上的糾葛,胡蘭成又對沈啟無在他的情人小護士周訓德麵前說他的壞話一事,耿耿於懷,他說:“第二天我與啟無從報館回來,在漢陽路上走時,我責問他:‘你對小周怎麼說話這樣齷齪!’啟無道,‘小周都告訴你了麼?’我叱道,‘卑鄙!’他見我盛怒,不敢作聲,隻挾著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種風度凝莊,我連不忍看他的臉。兩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醫院,我走在前麵,他跟在後頭,像拖了一隻在沉沒的船。啟無從此懼怕我,出入隻與永吉同行,有幾次我在漢水渡船上望見他們兩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紅樓夢裏的一僧一道,飄然而去。”胡蘭成的記述是難以全拿來當信史看的,況且他本身就是一個無行的文人。《小團圓》中“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到‘這人心術不正’”,顯然地張愛玲受到胡蘭成極大的影響。

關永吉(一九一六~二八),原名張守謙,筆名張島。為華北淪陷區有影響的小說家、鄉土文學的提倡者。一九四四年秋,去南京覓職未果,十一月初赴漢口任《大楚報》編輯部長。當時《大楚報》社,是武漢地區淪陷時期文藝書籍的重要出版單位,從一則“大楚報社新書”的預告,我們看到有“新評論叢刊”:《中日問題與日本問題》(胡蘭成著)、《文明的傳統》(胡蘭成著)、《我所見到的中國》(傅天行著)。“快讀文庫”:《苗是怎樣長成的》(關永吉著)、《傾城之戀》(張愛玲著)、《怒吼吧!中國》(王陵改編,俄國同名劇本)、《組織就是力量》(大楚報社論集)、《與武漢市民同在》(大楚報社論集)。“南北叢書”:《思念集》(開元著)、《懷狐集》(吳公汗著)、《鎮長及其他》(關永吉著)、《牛》(關永吉著)、《奴隸之愛》(袁犀著)、《某小說家手記》(高深著)等書的預告。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在一九四五年五月在漢口大楚報社以“大楚報快讀文庫”之一出版。

張愛玲與路易士

張愛玲與路易士的關係,也是因胡蘭成而起的。胡蘭成在《路易士》(收入一九四四年一月上海中華日報社初版的《文壇史料》)文中說:“我和路易士相識,已有六年之久。”據王宇平的考證,一九三八年下半年路易士回昆明去接了家眷來,在香港學士台下麵的一層桃李台找到了房子,先住十號,後來搬到二號。同年冬天,胡蘭成也搬到了學士台,他在上海淪陷後被調到香港的《南華日報》擔任主筆,同時在蔚藍書店兼職。路易士經杜衡介紹結識胡蘭成。王宇平《學士台風雲——抗戰初中期內地作家在香港的聚合與分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二七年第二期。

《小團圓》中提到邵之雍資助一個畫家和一位詩人,詩人即路易士。路易士在《紀弦回憶錄》中也說過胡蘭成對他的幫助:“他知道我很窮,家累又重,離港返滬,已身無分文了,於是使用適當方法,給我以經濟上的支援,而且,盡可能地不使我丟麵子——例如暗中通知各報刊給我以特高的稿費;逢年過節,和我夫婦的生日,他都會派人送來一份厚禮,除了蛋糕,還有個紅包哩。”一九四二年秋天,路易士到南京看望胡蘭成,希望能給他解決生活問題,胡蘭成便安排他任偽“法製局”秘書一職,但為時不久。路易士曾組織南京、上海、北京等地青年詩人成立“詩領土社”,出版《詩領土》雜誌。我們看後來胡蘭成辦的《苦竹》第一期,除了胡蘭成和他用化名寫的大量文章外,就隻剩下張愛玲的《談音樂》和炎櫻的《死歌》及路易士的“詩四首”——《大世界前》、《不唱的歌》、《真理》、《看雲篇》。在《苦竹》這可說是胡蘭成個人的雜誌中,路易士還是被看重的。

張愛玲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十日發表在《雜誌》的《詩與胡說》中說:“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見他的詩,是在雜誌的‘每月文摘’裏的《散步的魚》,那倒不是胡話,不過太做作了一點。小報上逐日笑他的時候,我也跟著笑,笑了許多天,在這些事上,我比小報還要全無心肝……”張愛玲又說後來讀到了路易士的好詩,也就容忍了他“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她認為“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淒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一日,上海《東方日報》有一則小方塊,標題是《張愛玲讚美路易士》,雲路易士的詩既蒙當紅女作家讚美,必定是好的,可惜自己看不懂:“近代新詩的進步,大概就是在令人難懂上麵出顏色,張女士能懂得而加以讚美,此所以能成就女作家也夫?”

張愛玲與唐大郎、胡梯維、桑弧

小報界的“江南第一枝筆”唐大郎與實業家文化名人胡梯維及電影導演桑弧三人親密無間,人稱“三劍客”。唐大郎是唐雲旌(一九八~一九八)的筆名,他還用過高唐、劉郎等筆名。唐大郎原在中國銀行工作,一九三二年因雅愛寫作,遂脫離銀行,任小型報《東方日報》編輯,也因此認識了也在該報編電影版的龔之方。後來他倆一直合作,形影不離,成為老搭檔了。一九四五年四月龔之方和唐大郎創辦《光化日報》,雖沿襲小報的一向傳統,偏重趣味和娛樂,但品格、情調不失正派,故在汙濁的淪陷上海報壇,不失為一枝玉立青蓮。前不久發現的張愛玲佚文《天地人》,便是發表在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的《光化日報》第二號上,全文由六則互不相幹的雜感組成,共六百餘字。學者陳子善認為此文的亮相,隻是張愛玲與龔、唐兩人八年愉快合作的序幕。後來張愛玲在《大家》發表《多少恨》和《華麗緣》,在《亦報》發表《十八春》和《小艾》等,也都是龔、唐兩人慧眼識寶,一手促成的。陳子善《張愛玲與小報——從〈天地人〉“出土”說起》,《書城》第十六期,二七年九月號。在張愛玲的文學生涯中,龔、唐兩人所扮演的角色實在是太重要了。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張愛玲的《傳奇》出了增訂本,是由龔之方與唐大郎虛設的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據龔之方說,當時出書必須有堂堂正正的刊行者和總經銷,山河圖書公司實際上是一塊空招牌而已,所刊出的地址、電話是他和唐大郎寫稿的地方。龔之方《離滬之前》,載《永遠的張愛玲》,季季、關鴻編,學林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據沈鵬年《行雲流水記往》書中說,唐大郎不但請上海著名的書法家鄧散木為此書題寫封麵;還慫恿張愛玲寫了《有幾句話同讀者說》刊於卷首,公開辟謠。唐大郎在一九四六、四七年間,曾為上海小報《鐵報》寫專欄《高唐散記》,在《序與跋》文中:“去年,《傳奇》增訂本出版,張愛玲送我一本,新近我翻出來又看了一遍,作者在封麵的背頁,給我寫上了下麵這幾行字……我忽然想著,張小姐這幾句話可以用作《唐詩三百首》(案:唐詩,唐大郎之詩)的短跋,同時請桑弧寫一篇序文。他們在電影上,一個是編劇,一個是導演,在這本詩冊上,再讓他們做一次搭檔。”張愛玲給唐大郎的題字是——“讀到的唐先生的詩文,如同元宵節,將花燈影裏一瞥即逝的許多亂世人評頭論足。於世故中能夠有那樣的天真;過眼繁華,卻有那樣深厚的意境……我雖然懂得很少,看見了也知道尊敬與珍貴。您自己也許倒不呢!——有些稿子沒留下真可惜,因為在我看來已經是傳統的一部分。”這段文字倒是張愛玲的佚文。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日唐大郎以“唐人”筆名在《文彙報》發表《浮世新詠·讀張愛玲著〈傳奇增訂本〉後》雲:“傳奇本是重增訂,金鳳君當著意描。”注曰:“張有《描金鳳》小說,至今尚未殺青。”其實早在一九四五年七月《雜誌》的“文化報導”,就說:“張愛玲近頃甚少文章發表,現正埋頭寫作一中型長篇或長型中篇,約十萬字之小說:《描金鳳》。將收在其將於不日出版之小說集中。”但據方型周刊《海風》說:“據與她相熟的人說起,這部書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殺青,奇怪的是她在全部脫稿以後,忽然嫌她起頭的一部分,並不滿意,所以截下來焚毀了,而現在隻剩了下半部。”一九四六年五月十八日《海風》第二十七期,《張愛玲腰斬描金鳳》。

胡梯維原名治藩(一九二~一九六六),是中國第一家民營銀行浙江實業銀行的掌權者,業餘卻辦《司的克報》小報,以“梯公”、“鵜鶘”、“不飲冰生”、“拂雲生”之名在《金鋼鑽報》、《社會日報》等小報上寫短文,混跡於中下市民的文化圈子,是劇評家、京劇名票。抗戰勝利後,胡梯維以浙江實業家身分接手並執掌了由大光明、國泰、美琪等影戲院組成的上海國光影院公司。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在胡梯維任大光明電影院總經理期間,做過胡的機要秘書達十年之久。據張茂淵的同事朱曼華說:“張愛玲有時隨她姑姑一道看試片,和在座的人見麵,也隻微笑點頭而已。”朱曼華《張愛玲和她的姑姑》,載《張愛玲研究資料》,於青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海峽文藝出版。胡梯維的夫人金素雯是“江南四大坤旦”之一,長期與周信芳(麒麟童)同台搭檔,也能演話劇。一九四年在卡爾登演出《雷雨》,周信芳飾周樸園,金素雯飾繁漪,胡梯維飾周萍。後來和桑弧一道,幹脆成立了業餘話劇團“孤鷹”,該劇團排演過洪深的《寄生草》等。

桑弧原名李培林(一九一六~二四),一九三三年肄業於滬江大學新聞係,曾任中國實業銀行職員。後來因得識著名導演朱石麟,在朱的鼓勵下從事劇本寫作。他起初寫的三個劇本《靈與肉》、《洞房花燭夜》、《人約黃昏後》,均由朱石麟先後搬上銀幕。一九四四年夏到一九四五年初,在朱石麟及陸潔的支持下,桑弧自編自導了《教師萬歲》與《人海雙姝》。文華影片公司成立後,桑弧成為該公司第一位基本導演。桑弧是經柯靈介紹認識張愛玲的。《不了情》、《太太萬歲》,四十年代兩人合作的影片曾在上海灘名噪一時。一編一導珠聯璧合的搭配,轟動一時。桑弧與張愛玲之間的情事,一度充斥上海各大小報。緋聞並非空穴來風,《小團圓》最後一個出場的重要人物叫燕山,明眼人一看即知,此人乃桑弧無疑。《小團圓》細寫兩人的情事,更坐實了傳說。曾是上海電影製片廠離休老幹部的沈鵬年也說“龔之方曾主動想使桑弧與張愛玲締結秦晉之好。解放後,前輩夏衍同誌是上海市的文化主管,把桑弧吸收入上海電影製片廠任導演;把張愛玲吸收入劇本創作所任編劇,我親眼看到‘桑弧與張愛玲合影’的彩色照片——這在當時,市場上沒有彩色照片,隻有電影廠有此條件。”沈鵬年《張愛玲論唐大郎的詩文——〈大郎小品〉中的張愛玲佚文》,《行雲流水記往》,沈鵬年著,二九年三月,上海三聯出版。一九九五年一月我們在拍張愛玲的紀錄片時曾訪問過桑弧,他看著我們遞給他的張愛玲的照片時,他說“因為幾十年沒通音信了,我很難發表意見,我不準備談”,幾句話輕輕帶過,個中消息,令人難以索解。

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十八春》在《亦報》連載的前一天,桑弧就以“叔紅”的筆名發表《推薦梁京的小說》,他傾情禮讚:“我讀梁京新近所寫的《十八春》,仿佛覺得他是在變了。我覺得他的文章比從前來得疏朗,也來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明豔的色調。同時,在思想感情上,他也顯出比從前沉著而安穩,這是他的可喜的進步。”十天之後,有筆名“傳奇”的發表《梁京何人?》。此人故做神秘地猜測“梁京”是何人,要引起讀者的好奇,是深知宣傳的高手,從文中提到他夫人亦是藝文圈內人,娘家在杭州來判斷這對夫妻就是胡梯維、金素雯夫婦了。據魏紹昌文章說:“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約我去石門一路旭東裏他的家裏宴會,同座的有柯靈、張愛玲、炎櫻、胡梯維、金素雯、管敏莉、唐大郎、龔之方等。”魏紹昌《在上海的最後幾年》,載“回望張愛玲”書係《昨夜月色》,金宏達主編,二三年一月,文化藝術出版。可見他們彼此早就熟識了。《十八春》在連載期間,曾有“鬧了歸齊”一句,編者不懂去問唐大郎,唐大郎平常自詡多能聽得懂北方土話,卻也弄不清楚“歸齊”兩個字,隻得把小樣送去給張愛玲,問她看有沒有錯,張愛玲在小樣上批道:“歸齊”是北方話,沒有錯。見高唐(唐大郎)《歸齊》一文,一九五年六月四日,《亦報》。引自注26。(案:是“終了”的意思)為此學者陳子善說:“殊不知張愛玲雖然生在上海,長在香港,其祖籍乃河北豐潤,祖父張佩綸是滿清大臣,祖母是李鴻章之女,因此她對北方話也很熟悉,寫作時能夠信手拈來,恰到好處,難怪自詡懂得北方土語的唐大郎先生要自愧弗如。”陳子善《〈亦報〉載有關張愛玲文章補遺》,《明報月刊》二五八期,一九八七年六月。《十八春》連載完後的第二天,唐大郎就去看張愛玲,之後馬上登出《訪梁京》一文,告知讀者俟《十八春》修訂好後,《亦報》馬上出單行本,而梁京也將再有新作刊登《亦報》。這“三劍客”一路護駕著“祖師奶奶”,可謂“有情有義”了。

張愛玲與李君維

李君維(筆名東方蝃),上世紀四十年代就有“男張愛玲”的稱號,一直被認為是張派傳人,其實他隻比張愛玲小兩歲。李君維和炎櫻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同學,李君維說:“一時心血來潮,就請炎櫻作介前往訪張。某日我與現在的翻譯家董樂山一起如約登上這座公寓六樓,在她家的小客廳作客。這也是一間雅致脫俗的小客廳。張愛玲設茶招待,虧得炎櫻出口風趣,衝淡了初次見麵的陌生、窘迫感。張愛玲那天穿一件民初時行的大圓角緞襖,就像《秋海棠》劇中羅湘綺所穿的,就是下麵沒有係百褶裙。”盡管後來李君維想辦一刊物,擬請張愛玲寫稿,張愛玲當時正忙於寫《多少恨》,是否應允寫稿,未置可否。數日後,張愛玲請炎櫻轉交給他一便條,婉言相拒了。見《人書俱老》,李君維著,二五年三月,嶽麓書社。但他對張愛玲還是傾佩的,在同年十二月電影《太太萬歲》上演特刊上,李君維寫了《張愛玲的風氣》說:“她的風氣是一股潛流,在你生活裏澌澌地流著,流著,流過了手掌心成了一酌溫暖的泉水,而你手掌裏一直感到它的暖濕。”

結語

張愛玲的“上海十年”的寫作生涯,前兩年可說是全盛時期,她一出手就風華絕代,才情噴湧。同時在多份雜誌上發表作品,甚至在作品還沒登完,就急著要出小說集了,這正應證了她的話——“出名要早”。因此她會要求周瘦鵑一期把長文刊完,會找平襟亞急於出單行本,她急於求成的心態可見一斑。當然這最後也導致了雙方不再合作的主因。而《雜誌》除了答應張愛玲的出書條件外,還舉辦新書集評會、座談會等等,全力打造明星作家。張愛玲一時紅遍上海灘跟《雜誌》及《新中國報》的大力宣傳有關,使原來“文壇美麗的收獲”,更是錦上添花。但由於張愛玲較為孤僻的個性,使她與這些編輯作家的交往,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密切。正如她在《我看蘇青》一文的描述:“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麵。……至於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