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繁華過眼盡蒼涼蒼涼
無時無刻地滲透著張愛玲,
其間有她個人的經驗及其心靈感悟,
更有著民族文化、時代曆史的淵源。張愛玲曾說:“蒼涼是飛揚與熱鬧之後的安穩與真實,飛揚是浮沫,熱鬧是虛偽;飛揚與熱鬧是短暫,蒼涼是永恒。”又說她“就喜歡那被經濟與情欲扭曲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蒼涼”。因此“蒼涼”成了她一切作品的底色,甚至她的人生亦無處不存在著蒼涼。即若晚年她身處在繁華熱鬧的美國都會,但卻離群索居、兀自獨立地張看這個花花世界,眼底亦盡是蒼涼。蒼涼無時無刻不滲透著張愛玲,這其中有她個人經驗及其心靈感悟,更有著民族文化、時代曆史的淵源。
出身於簪纓望族的張愛玲,骨子裏流淌著清末貴胄的血液,從她咿咿呀呀立在一個滿清遺老麵前背“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時起,就注定她與這些蒼老的曆史有著難以擺脫的糾葛。而在一個散發著前朝黴濕氣的舊家庭中,她卻有著無家可歸的感覺。隻因那個家已成為藏汙納垢的地方,它雖然曾是滬港輝煌一時的上流社會,但此時卻是一方“殘缺”的天空。
在張愛玲的冷眼旁觀中,這個“家”透出無邊的蒼涼,在“斷瓦殘垣”中,走向“一級一級沒有光的所在”。尤其是當她被父親軟禁時,她更感覺到“我生在裏麵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麵的,癲狂的”;“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於是她逃離了那個“片麵”、“癲狂”的“青白的粉牆”,再也沒有回到那充滿腐敗氣味的張公館。但這些記憶卻烙印在她早熟的心間,於是《金鎖記》的薑公館、《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還有《茉莉香片》中的聶公館……無一不是張公館的翻版。在張愛玲的筆下,昔日王謝世家的體麵,已被曆史巨輪碾得體無完膚;過往的繁華景象,已如積久的毛皮,喪失光澤,隻剩下蟲蛀後光禿禿的本相,尷尬難耐,盡是蒼涼。逃出父親的家,來到已和父親離婚的母親的家,雖然母親(這個可以稱為中國的第一代娜拉的新女性)從小在張愛玲心中就常常“缺席”,但她“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的,尤其日常生活中的張愛玲是——“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母親在失望之餘,努力教她煮飯、洗滌。從走路的姿勢,微笑的方法,到看人的眼色,並讓她照著鏡子研究麵部表情,這無疑是想訓練她成為上流社會的淑女,但對張愛玲而言,豈止是艱難,更讓她漸漸失去了精神平衡。加上母親的經濟能力,三番兩次地問她拿錢,使得母親的家已不複柔和了,張愛玲再度感到無家可歸。
不久後她到香港求學,身曆太平洋戰爭,她在《燼餘錄》中寫著:圍城的十八天裏,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鍾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裏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隻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裏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隻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戰爭之後,一切隻剩“燼餘”而已,麵對人類文明的毀壞,她隱隱有著末日的恐懼。她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蒼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裏有惘惘的威脅。人生的蒼涼早已注定,時代的蒼涼又向她逼近,她無法穿透,隻得化為筆底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