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色,戒》的背後(1 / 3)

第十幕《色,戒》的背後

在遍嚐人生的況味後,

曆經三十年的改寫,

《色,戒》發表於《半生緣》之後的十年,

……它是胡、張塵封十八年戀情的最後回眸,

這又是張愛玲的一次不經意地坦露自己。張愛玲在一九七一年接受水晶先生的訪問時,曾稱“《傳奇》裏的人物和故事,差不多都‘各有所本’的”,而張子靜在張愛玲去世後所寫的《我的姐姐張愛玲》一書中,更明確地指出,《金鎖記》的故事、人物脫胎於太外祖父李鴻章次子李經述的家中;而《花凋》則是寫張愛玲舅舅黃定柱的三女兒,也就是她三表姐黃家漪的故事。學者馮祖貽則指出,《創世紀》是以張愛玲的六姑奶奶,也就是祖母李菊耦的妹妹(任家)的故事為底本的,另外《茉莉香片》則活脫脫是上海張愛玲的家,主人公聶傳慶就是張子靜(當然也有張愛玲的投影)。而這都指向張愛玲的小說可說是一個家族的小說,雖然這個家族已從繁華走向沒落,但張愛玲作為舊家族的一員,她憑借著“記憶”,揭示了他們無可挽回的沒落以及種種掙紮;而童年的不幸經曆,又使她毫不留情地鞭笞著這沒落貴族的“猥瑣,難堪,失麵子的屈服”,於是“蒼涼”成為她《傳奇》小說的總主題。

不同於她的家族小說,發表於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一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色,戒》,也被認為是“有所本的”,香港學者兼影評家陳輝揚在其《夢影錄》一書中就說:“我一直認為《色,戒》的材料來自胡蘭成,因為易先生和王佳芝的故事,是根據鄭蘋如謀刺丁默邨一案而寫成的。其中種種細節,隻有深知汪精衛政府內情的人才能為張愛玲細說始末。”

而張愛玲在一九八三年由皇冠出版社集結《色,戒》、《浮花浪蕊》、《相見歡》、《多少恨》、《殷寶灩送花樓會》、《五四遺事》和電影劇本《情場如戰場》為《惘然記》一書出版時,曾在序中談到《色,戒》、《相見歡》和《浮花浪蕊》: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多年,甚至於想起來隻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曆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題名《惘然記》。由此可見她非常喜歡這些自外界獲得的材料,並且從一九五年左右就寫成,期間又經過三十年的改寫。至於她沒有提及材料得之於胡蘭成,甚至在《色,戒》發表後的同年十月一日有署名“域外人”的《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評〈色,戒〉》一文的嚴厲批評時,張愛玲在一個多月後的十一月二十七日發表《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的反駁文章,亦沒有提到“胡蘭成”三個字,隻說:“這故事的來曆說來話長,有些材料不在手邊,以後再談。”幾句話避重就輕地帶開。這是由於張愛玲和胡蘭成分手後,“胡蘭成”三個字,似乎在張愛玲的記憶中清除。

“最是傷心終無言”,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傷害,正如曼楨在《半生緣》中的感受——“不管別人對她怎麼壞,就連她自己的姐姐,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在當時張愛玲的心境恐怕是“不管別人對她怎麼壞,就連她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胡蘭成這樣的使她傷心”。因此即使最親近的友朋如宋淇者,都避談胡蘭成的事,在張愛玲麵前,胡蘭成是談話的禁區。也因此張愛玲沒提及材料得之於胡蘭成,實不願再觸及情傷及因胡蘭成而再度遭致“漢奸”汙名的攻訐。張愛玲雖然在一九四三到一九四五兩年內,紅極一時,但在抗戰勝利後,雖然沒有被南京政府正式定為“文化漢奸”的罪名,但社會輿論卻欲置她於死地而後快,她的文學活動甚至於私生活,都成為公眾謾罵的焦點。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的一年多,她甚至沒有發表過一篇文章,而事實上也沒有機會讓她發表。直到同年底,張愛玲借《傳奇增訂本》的發行,寫了《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為自己做了辯白: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麼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隻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仿佛我沒有解釋的義務。所以一直緘默著。張愛玲以退為進,反駁了“文化漢奸”之說。同理,她在麵對“域外人”指控《色,戒》為“歌頌漢奸的文學——即使是非常曖昧的歌頌”的論調時,她又再度地反駁:“域外人這篇書評,貌作持平之論,讀者未必知道通篇穿鑿附會,任意割裂原文,與以牽強的曲解與‘想當然耳’,一方麵又一再聲明‘但願是我錯會了意’,自己預留退步,可以歸之於誤解,就可以說話完全不負責。”對“域外人”提出嚴厲的質疑。由此可見她不願再被任何汙水所濺汙,即使僅是那麼一點點,她都不願意。

然而《色,戒》絕無任何歌頌漢奸的味道,即使是曖昧的,它隻借著這個有關漢奸被暗殺未遂的真實故事,來重寫女性對感情的看待。這其中的種種細節,正如陳輝揚所說的,隻有深知汪精衛政府內情的人才能細說始末,而活躍於汪偽政權中,曾任偽中宣部政務次長、偽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兼《中華日報》總主筆的胡蘭成,就成為張愛玲獲得這令她震動的故事的不二人選。因為自一九四三年底胡蘭成從蘇青主辦的《天地》月刊中,讀到張愛玲的《封鎖》時,他讀其文而驚其才,透過蘇青得知張愛玲的住處而找上門去,在次年二月初兩人初次見麵,其後兩人很快墜入情網,並於同年八、九月間結婚。

到一九四六年二月,張愛玲曾悄悄到溫州看望逃離中的胡蘭成,但風流成性的胡蘭成卻又另有新歡。張愛玲在傷心之極回到上海,她在雨中的船上“麵對著滔滔黃浪涕泣久之”。次年六月十日她寫信給胡蘭成,兩人正式分手。在這短暫的熱戀與婚姻生活中,他們有過兩情繾綣、無話不說的時刻,胡蘭成向張愛玲說出這段故事的細節,也是最自然不過的事。而有關於鄭蘋如謀刺丁默邨一案,最早披露的是六十年代金雄白在香港出版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中的一小節,筆者參考了李偉、黃美真等人的多種史料,發覺此一暗殺事件,除了中統鋤奸以外,還得從丁默邨與李士群兩人的恩怨衝突說起。

丁默邨是湖南常德縣人,生於一九三年,幼時就讀於湖南省立第二師範附屬小學。畢業後,未能考入中學。一九二一年下半年,年輕氣盛的丁默邨隻身前往上海闖蕩,積極參加青年學生運動,經由施存統的介紹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次年春他回湖南籌建常德團組織,並自任組長。同年十月十三日社會主義青年常德地方執委改選,丁默邨擔任團書記,而在次年改選時,他卻失去書記一職,對此他極為不滿,並與新領導人鬧翻。次年一月他謊稱去長沙彙報工作,其實是遠走上海,叛離共產黨,加入了國民黨。

一九二六年他到廣州擔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辦事員。次年四月十二日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反革命政變,他認為時機成熟,便積極投靠蔣介石,追隨陳立夫、陳果夫的“CC派”。一九三二年他擔任國民黨組織部調查科上海區直屬情報小組組長,在上海文化界進行特務活動。他與李士群等在“萬春坊新光書局”編輯《社會新聞》,先後出版三日刊、旬刊、半月刊等,是當時國內有名的“造謠”刊物,曾多次汙蔑詆毀魯迅,相關資料收在魯迅《偽自由書·後記》中。

李士群,浙江遂昌人,生於一九七年三月二十日。幼年在本鄉私塾讀過幾年書,二十年代初進入了日本人開設的東亞同文書院,後又轉入上海大學讀書,此時他生活來源主要仰仗妻子——大夏大學學生葉吉卿,由於葉家有錢,使得李士群生活無憂。這期間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並赴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求學,後又轉蘇聯特種警察學校。

回到上海的李士群,以“蜀聞通訊社”記者的身分,從事共產黨的地下活動。但不久他卻為公共租界工部巡捕房逮捕,為了怕被引渡給國民黨政府,妻子葉吉卿找到恒豐錢莊的韓傑,走通了青幫“通”字輩大流氓季雲卿的門路,由季雲卿通過巡捕房裏的熟人,將他保釋出來。後來他便向季雲卿投了門生帖子,從此李士群與青幫拉上關係。

一九三年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的特務,以上海為重,活動非常活躍,共產黨組織屢遭破壞。一九三二年,李士群又被調查科逮捕,他眼見地下鬥爭處境艱難,再加上自己貪生怕死及老婆不斷地施壓,就向國民黨自首了。起初他被委派為調查科上海區直屬情報員,不久就調去與丁默邨、唐惠民等編輯《社會新聞》。

一九三四年調查科改為國民黨中央組織委員會“黨務調查處”;同年蔣介石為了統一特務組織,在軍事委員會內設“調查統計局”,丁默邨當上了第三處(郵電檢查處)處長,與戴笠(軍警處處長)、徐恩曾(黨務處處長)齊名。抗戰前,他一直在蔣介石手下任職,抗戰開始後他曾在漢口奉陳立夫之命,“招待”中共叛徒張國燾。而由於戴笠對他的嫉妒,向蔣介石控告他貪汙招待費,使他遭到追查。一九三八年八月調查統計局第一、三處遭撤銷,丁默邨失去職務,僅在軍事委員會掛了少將參議的空名,因此他悶悶不樂,托詞到昆明“養病”。

李士群則在一九三三春因國民黨調查科上海區長馬紹武,遭共產黨中央特科“紅隊”的伏擊斃命,使他和丁默邨因嫌疑犯被捕。但丁默邨因有“CC派”的高級幹部、上海市社會局局長吳醒亞的力保,很快就被釋放了;而李士群因沒有靠山,被解押到南京道署街調查科總部。後經他老婆葉吉卿“賠了夫人又折財”的營救下,走通了調查科科長徐恩曾的門路,李士群雖被釋放,但仍然被規定不得擅離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