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望噙著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們轎行不出喜轎的。”
祈佑抬起頭來:“杜老板,我請的是鸞鳳雙喜轎。”他看見杜望臉上的笑容有些微僵,不由得又篤定了幾分,“家中姆媽,三十年前在江夏見過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媽說您的容顏半點都沒有改變。”
杜望帶著轎行四處流浪,三十年前確實到過江夏。那陣子杜望荷包頗緊,便頻頻出過一種轎子——鸞鳳雙喜轎。顧名思義,就是成親抬新娘子的大紅喜轎。可說也邪性,那年有幾個新娘子臨門悔婚,全都是坐著廣記轎行的轎子抬過去的。
“姆媽說,你的鸞鳳雙喜轎三十年前在江夏閨閣間口耳相傳,但凡是個出閣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轎子嫁過去。姆媽幼時有個閨中好友,坐您的轎子到了家門口卻大哭悔婚,口口聲聲說自己將來會被丈夫打死。她娘家人貪圖親家彩禮,說姑娘是發了癔症,死活嫁了過去。果然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
杜望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過去的時候發了夢。”
祈佑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後來我姆媽也坐了您的轎子,同樣是在家門口悔婚,說新郎官有花柳病,自己將來也不會善終。家人本來也不相信,誰知道那新郎官惱羞成怒暈倒在地,旁邊有懂醫術的賓客揭開他的領口,脖子上生滿了孢疹毒瘡,才知道那浪蕩子已經梅毒攻心藥石難醫了。”
杜望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祈佑笑了笑:“當然,坐這轎子也有婚姻美滿的。總歸我姆媽這麼些年是一直感激您的。想來這鸞鳳雙喜轎的妙處就是能讓新娘看到自己嫁過去的姻緣吧。”
杜望撫上自己的玳瑁眼鏡:“那又如何,那麼多夫家來找我轎行的麻煩,害得我早早離開江夏。我早已經決定,不再出這鸞鳳雙喜轎了。再說了,人家都是姑娘家來求轎子,你新郎官來求,不怕黃了親事?”
祈佑白著嘴唇:“無論親事成不成,我都隻會感到慶幸。”他本來還好好說這話,卻突然渾身抽搐起來,五官扭曲,氣喘連連。杜望見狀不對,連忙上前扶住他,一湊近卻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奇異特殊的濃鬱味道。
杜望眉頭一擰,強忍著厭惡:“你竟染了阿芙蓉?”
五、我一定要娶她
八夷侵入京師的時候,祈佑還是個小不點兒,躲在額娘的懷裏一路顛沛流離來到清平鎮昔年置下的產業。沒幾年阿瑪染了病撒手離開,祈佑的額娘以一己之力,兢兢業業地經營田產,撫養祈佑。
革命黨在清平鎮剪辮時,因祈佑還小,宅子又偏僻便躲了過去。但隨著年歲漸長,祈佑漸漸傾心於西洋先進的天文、算術和建築,不喜歡讀那些腐朽的文章,額娘便讓祈佑跪在父親靈堂前頂著厚厚的詩書請家法,皮鞭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痕。祈佑生性孝順,便隻默默忍耐。然而在母親發現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將所有的西洋書籍付之一炬後,祈佑有了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搶過母親妝匣上的剪刀要衝著自己的發辮剪下去,卻發現母親手裏亦拿著一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脖頸,淚水漣漣。
他終究是輸了,自那以後規行矩步,再也不提留洋的事情。
隻要不離開清平鎮,任他想做什麼,母親還是會答應。他本來托的是學堂的老師授課,沒想到來的是對方的愛徒。隔著一幕水晶珠簾,她齊耳短發映著天水藍的學生裝,吟誦著他聽不懂的句子。她猛地轉過身來,靈動笑起來:“夏意正濃君知否?”新鮮、純淨、自由,仿佛指尖透過去的陽光。
在方清清尚未對他動心的歲月裏,他曾經無數次隔著一方珠簾探頭看她的靜謐側臉。他想叫下人收了簾子,又覺得太過突兀恐驚著了她。待她抬頭看向簾外,他又慌慌張張低下了頭,裝出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
酬資給得越發豐厚,姑娘家喜歡的小玩意也盡數擺在了書案上。他最終有了勇氣,敲開額娘的門,說要到方清清家提親。
“你要是喜歡這樣的姑娘,蘊敏年後就從國外回來了。就算我不喜歡她,但畢竟兩家知根知底,血統也擺在那裏,我便幫你辦了這樁婚事。”老太太避重就輕。
祈佑搖頭:“不是這樣的姑娘,而是方清清,隻她一個。”
老太太將煙杆放在燈上烤了烤:“你想都別想,小賤人頭發剪得跟姑子一樣,頸子都被野男人看光了。咱們滿族人,是最金貴頭發的。”
祈佑胸中燃起從未有過的怒火,他將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她!我要帶她一同留洋!”
祈佑奪門而出,身後老太太的煙杆掉在炕上,眼神渙散,嘴裏也喃喃著:“我就知道你沒斷了這心思……”
六、狠心毀兒
祈佑雖然念著洋文的書,卻終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兒女情事來講,始終覺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家傾訴情意是浪蕩子的做派。一個月以後,他再次來到額娘麵前,想要提及此事時,卻忽然渾身抽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鑽入了蟲蟻,奇癢難耐。
祈佑生於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當年家裏有從京師帶過來的西洋鼻煙,頗有奇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近月來每次使用鼻煙後都覺得身輕體健,耳聰目明。
祈佑顫抖著手要從衣袋裏拿出鼻煙,手卻一抖,琉璃瓶子骨碌滾到了額娘腳下。老太太的軟緞子鞋將鼻煙輕輕踢到榻下,煙泡烤熱了,她顫巍巍將兒子抱到懷裏,煙槍一抖一抖的。
“佑兒啊,你別怪額娘,額娘要留住你啊,額娘沒有別的辦法。”
祈佑早已聽不清、看不清了,隻在那鑽心的痛苦中追尋著那奇特的香味,張嘴咬上了煙杆。
他親額娘在他鼻煙裏下的是上好的花汁膏子,一旦沾上了,便是如跗骨之蛆一般逃不開躲不掉。一把年紀依然盤旗頭踩花盆著旗裝的舊式女人,兒子是她的一切。她寧願親手毀了他,也要讓祈佑守著她,守著祖宗的規矩,守著清冷牌位,守著滿清貴族最後的尊嚴,在這清平鎮一隅慢慢腐朽死去。
那兩個月的罷課,仿佛是在煉獄中煎熬的兩個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形如困獸螻蟻,在方寸之間苦苦求存。為了戒癮,他把自己綁在椅子上、柱子上,沒日沒夜地泡在冰水中,高燒、胡話、六親不認。
額娘來了,痛哭流涕地抱著他,讓他抽一口,哪怕隻抽一口,抽一口就不難受了。家資雄厚,能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這樣的誘惑與苦痛,隻能複吸,直到在精神模糊渙散的時候依稀看見了方清清的臉。一切恍如隔世,他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儼然一副癮君子的臉,不得不認了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地想念,她是他的另一種鴉片。
祈佑和額娘之間達成了微妙的默契,兩個月後書堂複課。他提前抽過,換好了衣服,浣發修容,走在書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雲端,隻求在方清清麵前一切如常。
轉過雕欄畫棟,盈盈一抹珠簾後,方清清娉婷站在書案前逗那隻黃翎翠羽的金剛鸚鵡,聲音清淩淩地:“說話呀,跟我說‘I love you’,你怎麼不說話,你這隻小笨鳥。”那笑聲像是溫潤的水,拂過心房讓祈佑輕而易舉紅了眼眶。
沒想到還是失算,他對阿芙蓉的需求與日俱增,一個煙泡已經不足以讓他頂過午課。他在書堂上抄著洋文突然顫抖和咳嗽起來,方清清衝出簾子扶住了他。他卻躲開她倉皇離去。
當祈佑在煙榻上得到舒緩後,方才的事情曆曆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麵前如此的可憐可悲。祈佑怒吼著將煙燈、煙具盡數掃落在地,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
七、我也不能解你的毒癮
但有什麼卻在那個午後隨之悄然改變了,書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頭望望方清清的時候,往往也正撞上她注視的目光。他低下頭去誦書,仿佛不曾留意。
他並非軟弱,而是羞慚,羞慚今日的自己擔不起那樣清冽的目光。
兒女情事最是微妙,他發覺她若有似無的情意,便刻意說自己喜歡舊式女子。卻不料方清清如此果決堅持,他看見她的頭發一寸寸長起來,直到那日收到隔著簾子遞出來的英文長詩。
他拿著詩箋昏昏然回到房間,映著窗欞外灑進來的陽光,輕輕誦出後麵的句子。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s not that you’re not sure I love you,
It is when my love is bewildering the soul,
But I can’t speak it out.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癡迷,卻不能說出我愛你。
他揮手叫來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讓她明日不用來了。”
隻是巧了,不過幾日,表妹蘊敏便留洋歸來,倚著門框笑吟吟地道:“表哥還留著辮子?你這樣會討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離去,祈佑心中的抑鬱苦悶難以排解,總想做些不管不顧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將辮子撩起來甩在身後,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這樣,你就幫我剪了它。”
蘊敏一剪刀下去,鬆快不少,古人說三千煩惱絲果真有道理。隻是沒想到一抬眼就撞見了簾外的方清清,她穿著舊製旗裝清麗溫婉,一雙眼睛卻傷極了怨極了。
蘊敏笑嘻嘻地輕聲問:“那是誰呀,表哥的丫頭嗎?”
祈佑偏過頭去:“誰也不是,過客罷了。”
祈佑早已經深知阿芙蓉之禍,更知道一人染及,累及家眷。彼時方清清的老師提供給方清清去英國為一位知名女記者做助手的工作機會,祈佑沒道理讓她舍棄一片廣闊天空,陪他爛在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府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