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沒想到,方清清前腳剛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趕來說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的額娘常年風濕,起初沾染鴉片隻是為了鎮痛,不知不覺便上了癮掏空了身體。她在病榻上死攥著祈佑的胳膊,已經神誌不清,卻還念叨著:“佑兒,我不後悔,我不後悔。若不是因為這個,你早就拋下娘了,對不對?對不對?”
她留下了祈佑,自己卻最終念叨著撒手離去。
“我沒有辦法解你的毒癮,這百花甘露隻是可以讓你略微緩解,但日子久了也沒用。”杜望將露瓶遞給祈佑:“我向來憎惡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並非自願……”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額娘,她的錯便是我的錯,也沒什麼分別。”
八、癡心
“我原以為清清出府後會留洋,沒想到她並沒有走。再後來,我偷偷去看了她,才知道她生了癔症。”祈佑坐在燈前,燭光一明一暗地迎著臉頰,“她是孤女,無依無靠,又是因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顧她一輩子,卻不知道是不是能夠達成所願。”
祈佑猛地抬頭看著杜望,眼神明幽變換。
杜望微笑:“她嫁給你會過得慘,不嫁給你好像也很慘。你是想用鸞鳳雙喜轎試一試,看你們之間最後會不會有好結局。不大操大辦,隻一頂小轎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方姑娘抬進府,是怕親事萬一不成,耽誤方姑娘的名節。說到底,是你心存僥幸。”
祈佑發著抖:“是我的癡心,萬一能夠戒除毒癮,我……”
杜望站起身來:“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了。”
祈佑默然站起身來,將風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禮後轉身離開:“叨擾先生了。”
腳步剛剛邁過門檻,就聽見杜望微微歎了一口氣:“良辰那天,鸞鳳雙喜轎會在方家候著的。”
方清清鳳冠霞帔地從家中走出來的時候還是淩晨,鎮上冷冷清清的幾乎沒有人。剛下過一場雨,精致的紅繡鞋被水漬所汙,正堪堪暈在那並頭鴛鴦上。方清清毫不在意,手指輕輕拂在大紅轎子上的鸞鳳和鳴紋樣上,眼裏都是由衷的讚歎:“這轎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親隻坐一次的轎子,不美不體麵。”杜望一笑,將櫻紅色鸞鳳和鳴的轎牌遞到方清清手上,打起簾子,“新娘子上轎吧。”
轎子風行雲馳一般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著一身喜服迎在轎前,麵容難辨憂喜。杜望壓低了聲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點點頭,笑容中蘊含著苦澀:“但凡她有一點點悲傷難過,還請杜老板幫忙將她送回家中。”
祈佑顫抖的手正要撫上轎簾,遠處的謝小卷已經怒氣衝衝地趕過來,伸手去摸腰間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個騙子!你答應過我什麼?!”
杜望輕描淡寫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謝小卷製在懷裏,臉上帶著欠揍的笑:“我改主意了,不成嗎?”
謝小卷氣急,正要拽回鞭子,卻聽杜望在耳邊輕輕說道:“如果她鐵定要嫁,你是攔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這頂轎子則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後一句話,氣息緩緩拂在耳廓,謝小卷莫名軟下來,放下鞭子卻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
轎簾終究揭開了,一隻染著蔻丹的手伸出來輕輕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瓏珠玉後是一張毫無掩飾、溢滿幸福喜悅的笑臉。
祈佑哆嗦著嘴唇剛想說什麼,方清清已經踮起腳在他唇側輕輕一親,溫潤吐息裹挾著連綿情意:“祈佑,我們會百年好合。”
新婚之夜,祈佑身上盡是百花甘露的甘香,他袖手環住方清清,聲音壓得極低:“我其實更愛你之前的樣子,你可記得你給我看過的西洋畫冊,你穿婚紗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方清清散下滿肩長發,大紅床幃從金色釧兒上溜下來,她轉身伏在祈佑胸口:“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愛的。”她微微一笑,淚已悄然濡濕寢衣。
九、我陪著你,不要怕
成親半個月後,祈佑帶方清清去鎮上辦理結婚登記。這本是個驚喜,他謊稱要去鎮上辦事,推開門後辦公室的牆上卻刷著“恭賀新婚”的字樣。祈佑握著方清清的手:“是不是嚇到你了,待登記過後,我們就是合法的夫妻了,我還要補給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婚禮。我祈佑此生此世,僅你一個。”
方清清臉上帶著笑,身體卻抖得如同篩糠一樣,她伸手在婚姻登記簿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屢次想開口還是咽了回去。祈佑握著方清清的肩膀:“我們去那邊拍照。”
鎂光燈閃起來的同時,祈佑倒在了條凳下麵。方清清淚如雨下地抱著不斷抽搐、掙紮著的祈佑:“祈佑,我們回家,現在就回家。”
婚姻登記當天,祈佑毒癮複發,藥石無效。
彼時杜望因為有事不在清平鎮,謝小卷聞聽消息後匆匆趕來。
方清清瘦了很多,府邸上下當初還是新婚時的大紅色,她卻穿著一襲月白色旗袍,清淡得仿佛要在江南煙雨中化去。謝小卷從菱花窗內看過去,祈佑瘦骨嶙峋,雙眼空洞,躺在煙榻上雙唇喃喃,仿佛喪失了神智。
謝小卷不忍:“他在說些什麼?”
方清清慘淡一笑:“他在罵‘杜望騙我’。你不要怪杜老板,這一切我早已經知道了。”她看著滿臉怒色的謝小卷,“鸞鳳雙喜轎是靈的,這一切我當日都曾在轎子中親眼所見所曆,真實得怕人。直到轎子落地,我聽見了簾外祈佑的聲音。我告訴自己此時此刻祈佑就在外麵,我沒有辦法不邁出轎子握住他的手,我明知有半個月,我天天都在數日子。”
不是沒有抱過僥幸,隻是轎子裏看見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重演,讓她徹底滅絕了希望。那半個月的安逸時光是偷來的,若不是因為杜望送的百花甘露,或許會複發得更加早些。且因為祈佑之前飲鴆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後毒癮更加變本加厲。他顫抖,哭泣,哀號,生不如死,他要趕方清清走,說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來的老婆,方清清卻咬緊牙關,死都不願意離開。
方清清想要幫他戒除毒癮,奈何當時祈佑額娘誘他的東西純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來。再後來便是迷失心智,絕食和自殘。方清清沒有辦法,隻能抱著和他額娘當年一樣的心思,既然不抽是個死,便隻能拚著這份家業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
方清清猛地將臉藏進手裏,痛哭出聲:“是我對不起他,騙了他的人是我。在轎子裏我真當他,當他……我怎麼能拋下他一個人?他是我的阿芙蓉啊,我戒不掉的,為此蝕心跗骨我也認了。”
方清清送走了謝小卷,一陣風起,堂前的喬木開始落葉。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入秋,她轉身將手放在臥房的門上,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祈佑”,卻沒有人應答,她發著抖將雙手放在烏木雕花門上,猛地用力一推。
方清清沒有告訴謝小卷她在轎中看見的結局,她多少次祈禱發生奇跡,卻發現曾經經曆過的一幕幕無比慘烈地再次來臨。鸞鳳雙喜轎靈通得可怕,預測準了每一寸人心每一個細節。她曾經不止一次地看見他背著她飲下大量的百花甘露,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在登記婚禮的時候暈厥,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在煙榻上掙紮、自虐、沉湎。
她已經分不清楚先兆與現實,隻覺得已痛得渾無知覺。但她依然知道,她曾經不止地一次從轎子上走下來握住他溫暖的手掌,不止一次地吻過他的嘴角,不止一次地在婚姻登記時看見他心滿意足的微笑。
她願意當一個先知者,讓他沉浸在美好的願景中,哪怕隻有一個月。
她走過去,輕輕地將煙榻上的祈佑抱進懷裏。玉質的煙杆從纖長的手中滑落,祈佑的身體已然涼了。最終還是那個結局,沉湎鴉片吸食過量致死。
她的新郎死去,鸞鳳雙喜轎中的預景便也戛然而止。方清清將祈佑緊緊地抱在懷裏,伸手拔下頭上的釵子刺進了自己的心窩。鮮血染透了月色旗袍,她附耳在他的耳邊輕輕低喃:“這個,我當時沒有在鸞鳳雙喜轎裏看到,卻也早就知道了。我陪著你,你不要怕。”
十、尾聲
立秋後,杜望歸來。
謝小卷在庭院落木中轉過身子,風帽襯著一張消瘦的臉,半晌才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杜望用鑰匙打開轎行的門:“看她從轎子裏下來的表情,我就猜到了,但我沒有理由攔她。”
“你打算繼續開張嗎?”謝小卷將鑰匙放在杜望的手心裏。
杜望搖頭:“說實話,我有南下的打算,這次回來便打算收拾收拾東西,了一了此間事情。”
謝小卷一笑,忽然張開手掌:“其實清清離開之前,也送了個禮物給我,隻是我不會用。”
細白手掌上一張櫻紅色轎牌,上麵鐫刻著古色古香的鸞鳳和鳴的字樣。
杜望笑了:“這個東西要你有婚約在身才管用,你還是個姑娘呢。”
謝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細長睫毛沾了霧氣,嘴角的笑容卻弧度加深:“誰說我不結婚呢,明天就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爹讓我嫁給省裏警察廳廳長的次公子,人家可是開著小汽車來接,我隻能今天試試你這勞什子轎子了。”
杜望一愣,隨後接過轎牌,結了個印,庭院當中憑空出現大紅的鸞鳳雙喜轎。謝小卷眨了眨忽閃忽閃的眼睛,就要坐進去,卻被杜望輕輕一攔:“有時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謝小卷撥開杜望的手,掀開簾子:“我和清清不一樣,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學,懂得止損的道理,杜老板。”說完,衝杜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坐了進去。
轎簾悠然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