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記轎行
宅院門
一、兩女相爭
驚蟄多雨,萬物複蘇。
廣記轎行連月不曾有生意上門,快揭不開鍋的杜望杜老板隻能在前院墾了巴掌大的一塊地,打算自己種兩顆小白菜。剛把鬧著玩的榮和二寶從犁頭上扒下來,院門就被人輕輕推開。穿著清水藍旗裝的清秀少女站在門口,腦後鬆鬆地綰成一個發髻,垂在肩頭,如同一枝沾雨白蘭:“老板,我來請個喜轎。”
杜望直起腰板來,剛想說自己家不出喜轎。門口已經滴滴兩聲開過來一輛漆黑發亮的小汽車來,一身西洋騎裝打扮的姑娘翻身從汽車上輕捷地跳下來,順手將手套脫下甩給旁邊的司機,大步流星地走進門來:“你們家的喜轎,我全都包了。”
清秀少女微微蹙了蹙柳眉,神經質一樣自言自語:“我總歸是要嫁給他的。即便我請不到轎子,赤腳荊釵我也要進他們家的門。”
“方清清,你想也別想!你爹要是知道自己上了十年新式學堂的女兒嫁到那種宅門裏給那種紈絝子弟做妾,泉下何安!”
杜望頗有興致地望著怒氣衝衝的洋裝姑娘,明明長著一張討喜的圓臉,卻偏偏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頭發是蓬鬆的自然卷,被亮晶晶的西洋發鈿壓住,俏皮可愛,和一身英姿勃發的騎裝對比鮮明。
杜望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司機已經先嗆了聲:“看什麼看,這是警察局謝局長的千金!”
原來是剛剛留洋歸來的謝局長的掌珠,傳聞中七八歲就把男孩子攆到樹上痛哭流涕的清平鎮小太歲。而身邊那位,就應該是自小在西式學堂讀書,謝大小姐的同窗好友方清清了。
謝小卷將一卷銀圓丟給杜望:“你們家的喜轎,一頂也不準出給她!”
杜望戀戀不舍地把銀圓推出去:“兩位姑娘上別處爭吧,我這裏確實不出喜轎了。”
二、夏意正濃
當晚是明月中天,許是月亮太亮,反而襯得天空黑壓壓一片,一顆星星也無。杜望蹲在地裏盯了毫無動靜的菜芽半晌,再三確定沒有什麼明顯的長勢後歎了口氣,剛背過身子要回屋睡覺,便發現冷不丁有一道黑影閃過。
杜望狀似無意,轉身卻如同鬼魅一樣撲近,出手快捷。身前的人用手去擋,卻被牢牢壓在身下。杜望眯著眼睛,如同發狠的豹,全然不同白日的安謐慵懶。手指一晃閃出術光,而下一秒,身下的人卻痛呼了一聲。
杜望愣了一下,下意識鬆了手:“謝小姐?”
來人正是謝小卷,燭火下蝴蝶發鈿悠悠掛著幾根發絲,頗為好笑。杜望繼而一笑:“警察局局長千金深夜來訪,總不會是體察民情吧。”
謝小卷瞪了杜望一眼:“白天我已經盤下清平鎮所有的喜轎,除了你們家。我才不相信你們家沒有喜轎這種鬼話,哪裏有轎行不出喜轎的?”
杜望突然來了興致,探起身子撥亮了燈芯:“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死活攔著她?”
謝大小姐的手帕交方清清,是清平鎮南繡鑼巷二十三號方家獨女。父親是清末上過燕京大學的新派進步人士,遊行演說時被彈片傷了身體,回鄉養了兩年還是傷重而逝。留下一個鍾靈毓秀的女兒,在父親舊交謝局長的照拂下也送去讀了新式中學。和謝小卷近乎於形影不離。十五歲那年,謝小卷被父親送去留洋,而方清清因為三年守孝未滿不宜遠行,便留在了清平鎮。
方清清是孤女,性子也繼承了書香門第的清高。年紀略大一點便不願意接受親友救濟,因著在新式學堂學得出類拔萃的洋文,便接下了老師介紹的一個活計,為大戶人家的小少爺做洋文西席。
登門授學那天剛好是夏季入伏,知了在樹上叫得焦躁,方清清卻站在青牆烏瓦的大宅第門前頗感意外,侍女將方清清引入書堂,書堂前懸下一方水晶珠簾,隻能影影綽綽看見簾外的形物輪廓。侍女得體微笑:“主子思來想去還是礙於男女大防,掛上珠簾,以全姑娘名節。”
如此迂腐。
方清清覺得好笑,轉身撥了撥桌上的香爐。卻聽見簾外腳步響動,知道是自己的學生,便笑眯眯地轉頭:“Is that a sunny day,right?”
方清清自以為自己的學生是個七八歲的毛頭小子,不想簾外的身影卻頎長挺拔。蜀錦長袍映著水晶珠簾,潑出一片迤邐光彩。青年男子的聲音清雅矜貴:“姑娘說什麼?”
方清清覺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滯,緩緩開口:“夏意正濃君知否?”
三、原來隻是不喜歡她
那人叫作祈佑,家裏也是沒落的滿貴親族,侍女們管祈佑叫小王爺。受過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卻不卑不亢,隻盡職盡責地教書。直到又一年初春,祈佑突然生了病,府上便放了方清清兩個月的假,薪水照付。她是小女孩心性,本來樂得輕鬆自在。隻是沒想到沒去府上授課不過一日,在家中書案前抬起頭來,仿佛都能看見竹簾外祈佑瘦削的身形。才發現這一朝一夕,早已經習慣了相伴於書齋。
是夜,方清清做了個夢。夢中書堂的珠簾卷了起來,祈佑轉過身來,五官清俊,眼神哀切。方清清猛然驚醒,心跳如鼓,卻又記不清那張夢中的臉。
兩個月後,祈佑病愈,方清清重新入府授課。祈佑在簾外描摹著英文,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侍女不在書齋,方清清幾乎是下意識地衝出珠簾,手拍扶著他的背。
祈佑用拳頭勉強堵住咳嗽,這才抬起頭來。
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張臉,因為咳嗽還染著病態的潮紅。頭上的圓錦帽上綴著一顆偌大的通透碧璽,深匿於鄉野的滿貴還留著發。那明明是她們這些新式學生抨擊過的樣子,而祈佑仿若是從書卷裏走出的清雋公子,讓人覺得他本就應該是如此。
他看著方清清有些愣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從簾子後麵跑出來。卻從指縫間溢出溫雅笑意:“沒事兒,老毛病了。”
他的身子微微一偏,不落痕跡地避開方清清的手,說了句:“今日課罷。”便自去堂下休息了。
客氣疏離卻又溫文爾雅,縱是無情也動人。
方清清悄無聲息地墜了下去,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舊式少爺,那些陳舊儒雅的做派都成了好處。因著祈佑說過喜歡舊式女子的溫婉,方清清的齊耳短發便慢慢蓄起來,待長到披肩的程度,她從珠簾裏遞出一張紙箋,告訴祈佑,這是洋文版的《越人歌》,讓他好好參詳學習。
《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t’s not the way from birth to the end,
It’s when I sit near you,
that you don’t understand I love you.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死之隔。而是我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次日,方清清領到了賬房結的月錢,告訴她不必再來。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問,下人才不耐煩地說小王爺有了新的洋文老師。
她不死心,求了小王爺的侍女幫忙,將頭發勉強綰了髻,穿一身旗裝,搖搖晃晃地踩上花盆底。那本是她厭棄的陳舊裝扮,可如果祈佑喜歡,又算得了什麼呢?
眾人誇讚她好看,她強打了十二分的勇氣搖搖晃晃地向水榭書齋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笑語盈盈,簾內是一名穿著鵝黃色洋裝長卷發的女孩,正為祈佑修理頭發。方清清這才發現,祈佑額前的發早已經蓄長。一剪刀下去,長長的發辮倏然落地。而他卻毫無惋惜之情,隻揚眉看著洋裝女孩,笑意盈盈。
“聽說那是跟小王爺自幼定親的蘊敏格格,剛剛留洋歸來。”
“那衣服真好看,聽說小王爺學洋文也是為了她,是嗎?”
方清清隻覺得腦中嗡然一片,廊上裝飾的琉璃花鏡映出她腐朽在旗裝裏的殘影。方清清忽然覺得冷,徹骨的冷。
祈佑不是不喜歡新派女子,隻是喜歡的不是她。她想要狼狽離開,卻正對上祈佑剔透的一對琥珀色眼珠,正沉如靜水地望著她。
四、我來請鸞鳳雙喜轎
謝小卷留洋歸來,幾乎認不出方清清來。昔年新派學生方清清如今卻打著桐油紙傘哼唱著昆曲,伸出手指露出瑩瑩蔻丹:“這水紅還欠上幾分通透,我要再去討些明礬來。”仿佛是閨閣繡樓裏飄出來的舊式女鬼。謝小卷理所應當地去找老爹謝局長算賬,謝局長也無奈攤手,說早送去看過醫生,隻說是心魔生的癔症。
蠟燭猛地爆了個花,謝小卷打了個寒戰。杜望聽得津津有味:“那後來呢,那人怎麼又答應娶她了。”
謝小卷深吸了口氣:“我也不曉得,那家人突然就來下了聘。還說不辦婚禮,讓清清自己找頂喜轎從偏門送進去。這不是糟蹋人嗎,偏偏那丫頭死心眼地要嫁進去。”她打了個噴嚏,看了一眼懷表,慌不迭地站起來,“都這個點兒了,我要趕快走了。”末了,又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記住,不許給她出喜轎。”說完便風風火火地離去了。
杜望把被丟在地上的毯子撿起來,打著哈欠正打算去落鎖,卻聽見門被輕輕地敲起來,輕緩有禮卻非常篤定,仿佛不開就要一直這麼敲下去似的。
杜望無奈地走過去打開門:“謝小姐可是忘了東……”
來人穿著一身上好的烏錦披風,徑直走到院子正中的月光下放下了風帽,露出一張瘦削清俊的臉。領子上繡著的圖案是金線絞成,古色古香,非滿清皇家貢製不能有。
他開口,嗓子略微沙啞:“掌櫃的,我來請轎子,抬到南繡鑼巷二十三號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