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正月,我隨同佛源老和尚回他湖南老家,老和尚慈悲,要我去張家界玩一下,我說不用了,就想去看看洞庭湖。開車去轉了一圈,總覺得沒有看到洞庭湖。哪裏有湖?不過是一些河道,根本看不到湖,隻有到了嶽陽城,才看到一點湖麵,對麵的君山已經成了半島。“未到江南先一笑,嶽陽樓上對君山”,這是黃庭堅寫的詩。孟浩然也寫過“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可是到現在一看,哪裏還有這種氣勢啊?整個洞庭湖就像長江水道一樣,沒有湖的感覺。莊子那個時代,根本沒有洞庭湖,所以這裏的“洞庭之野”不是洞庭之水。屈原也寫過“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僅比莊子晚了三十年,那時洞庭水麵也大不了多少。現在鄱陽湖在秋季成了觀鳥的好去處,因為天氣一冷,西伯利亞的鳥也要飛到洞庭湖、鄱陽湖來棲息,所以鄱陽湖成了觀鳥者的天堂。如果這個時候把大喇叭放起,放點“東方紅,太陽升”,可能這些鳥都會逃之夭夭。
如果在洞庭湖,候鳥來了,把“鹹池”“九韶”等皇家宮廷音樂放起,就會“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哪怕是西施來了、王昭君來了、楊貴妃來了,它們也一樣逃之夭夭。它們才不聽你這些東西,也不看這些美女。“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如果我們聽了這樣的音樂,肯定就圍過去了,人需要音樂嘛。維也納的交響樂團來演出,幾百塊錢一張的票,大家還要搶。在北京演出,場場爆滿。搞點“超女”也是,小娃娃都去追星,瘋狂得不得了。像願炯法師的那位徒弟,香港的大明星,到了成都就被粉絲們圍著,爭先恐後要簽名留影,都是“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這就是人的習性,喜歡熱鬧嘛。
“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前麵講過“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的道理,莊子在這裏又繼續加以發揮。魚處水就生,到陸地上就死;人是生活在陸地上的,到了水裏也會死。“彼必相與異”,大家所處的環境是不同的,精神形態、生命形態也是不同的,當然生存之道也不一樣。有人喜歡靜,有人喜歡動;有人喜歡吃肉,有人喜歡吃素;有人喜歡文,有人喜歡武。各人的秉性不一樣,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後天的因素,的確是“好惡故異”。古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與動物不一樣,人與人也不一樣,東方人、西方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國人、東南亞人,都有各自的秉性和文化傳承,都是不一樣的。
必須承認文化的多元性
“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所以上古的先聖、帝王承認文化的多元性,不強求一統。當然,該統的也要統,秦始皇“書同文,車同軌”的政策也是需要的。在西周時,同樣也搞過“書同文”的舉措,如論語中講到的“雅言”,隻不過沒有秦始皇搞得那麼熱鬧。但不管哪朝帝王,都“不一其能”。夏商周三代都分封諸侯,夏有上千諸侯,周有八百諸侯,也是“不一其能”,不搞文化絕對的一統,承認文化的多樣性,承認人性的多樣性。
佛法很好,道法很好,把每個人都弄來當和尚、當道士,行不行?不行!把全中國的人都拉來學傳統文化,學國學,也不行。現在世界發展到這一步,該學英文還是要學英文,該學哲學還是要學哲學,該學藝術還是要學藝術,該學科學技術還是要學科學技術,聖人“不一其能”嘛!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愛好,他願意學點孔孟老莊,願意學佛法,願意學科學技術,都可以。所以“先聖不一其能”,這句話非常重要,一個社會要有生機,有活力,就必須多樣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是“不一其能”嘛!各人有各人的生存空間,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發展餘地。還要“不同其事”,社會上百行百業都是需要的,士農工商,哪一樣能缺?特別是在現在這個時代,一萬行、百萬行都有了,謀生的手段,社會分工越來越細,這就叫“不同其事”。
“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這是國家治理的一個原則。反過來說,又要“一其能,同其事”。“一其能”,國家要統一,民族要團結,社會要和諧。既要“一”,又要“不一”;既要“同”,又要“不同”,怎樣才能和諧?怎樣才能平衡呢?
下麵又說:“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名止於實”,就是名要與實相符,“名實之辯”在莊子之前就開始了。“循名責實”,“因實責名”,“必也正名”,這些問題討論了兩千多年,到現在都還沒有完結,到底我們現在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這個名和實說不清楚。用鄧小平的話來說:“發展才是硬道理。”就是不要去辯,說得的做不得,做得的說不得。資本主義有市場經濟,社會主義也有市場經濟,先發展起來再說。所以,我們這個名到底是什麼?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嘛。名之於實,這個還是在發展的。中國改革的變化,三年、五年又有一定的變化,那麼再過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還有什麼變化呢?我們也說不清楚。名實之間,永遠有協調和不協調的矛盾。因為要發展嘛,變化和發展是絕對的,名和實是相對的,非得要名副其實是沒有的,絕對的名副其實就是僵化,也不符合道家的精神。
“義設於適”,道理就是要說明一個問題,所以孔子說:“必也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行。”目的是什麼呢?它在於“適”,要與時代、與環境和諧,而且要適用。如果不適用怎麼行?要適當,適用,適宜,所以我們提一個口號,提一個建議,搞一個策劃,搞一個政策等等,都叫“義”。這個“義”,這個設定,一定要符合時宜,符合事實。這樣做好了的話,才“是之謂條達而福持”。“條達”就是條理通達。條理通達了,才能“福持”,福德常在。莊子這段話確實精到,把很多我們說不清楚的事,都梳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佛教裏麵談緣起、談因緣,但談因緣的時候,隻懂得這兩個字是不行的,因緣如何運行?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家都要行善積德嘛!但也不像莊子這裏說得這麼細,這麼有條理。我們這裏也有學佛多年的同學,你們的感覺如何?在佛教的理路上,再結合莊子的思想來參詳一下,你會感覺相當舒服的。
成玄英在其“疏”中說:“夫因實立名,而名以召實,故名止於實,不用實外求名。而義者宜也,隨宜施設,適性而已,不用舍己效人。如是之道,可謂條理通達,而福德扶持者矣。”這樣的語言很好,但不是專家學者也看不懂。如今能看懂成玄英大師文章的道士們也不多,我引在這裏,也是給大家調點味,讓大家知道古人、古代道士中的大師是怎樣講解《莊子》的,與今天學者們的講解有什麼不同。這是有心於道家學問、立誌修道的人需要具備的基本功。
列子問道於“百歲髑髏”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嚐死,未嚐生也。若果恙乎?予果歡乎?’”
這一段,又是講“骷髏”。
列子是莊子的前輩,他有一天出去郊遊,在路邊吃野餐,見到一具百年骷髏。古代人不多而荒地多,這個骷髏就躺在一叢荒草裏麵。“攓蓬”就是拔草,列子把蒿草拔了,指著骷髏說:“唯予與汝知而未嚐死,未嚐生也。若果恙乎?予果歡乎?”隻有我知道你未曾死,也未曾生。你果真憂愁嗎?我果真快樂嗎?
這句話了不起,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南宋時我們馮家出過一個名人,叫馮濟川,當過瀘州太守,還修了大足縣的白塔,這座白塔,如今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大足石刻保護圈內。他去世的時候,把所有的財產和經書都捐給了寺院,很了不起。有一次在臨安,馮濟川在杭州城中的一個寺院裏,見有人畫了個骷髏頭,就作了一首詩偈:“屍在這裏,人在何處?可知一靈,不居皮袋。”大慧宗杲禪師看到後就說不對,應該是這樣的:“即此皮袋,即是其人。一靈皮袋,皮袋一靈。”生和死是靈與肉的關係,而這個關係是不可分的。有時似乎“靈”可以超越“肉”而獨立,這個見解未必高明。真的高明了,見道了,就沒有這個差別,在“當下”中無不居於“不二”之中。僧肇的《物不遷論》,也是本著莊子的精神,用佛理加以發揮的。“不遷”,就是形與神、靈與肉的“不遷”,就是這麼回事。禪宗這則公案就在談生死,很高明。列子這樣說,同樣很高明,但比大慧宗杲早了千年。
“唯予與汝知而未嚐死,未嚐生也”,對道而言,對生命流而言,無窮無盡的生命流是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無所謂來,無所謂去的。“以生死為傳舍”,我們這個臭皮囊就是旅館而已,我們都是暫住戶,在人間掛了一個臨時戶口,今生姓張,來生姓王;今世為驢,來世為馬,就這個樣子。盡管如此,對道而言,它仍是“未嚐死,未嚐生也”,處於“不遷”之中。“若果養乎?予果歡乎?”你死了,真的就憂愁嗎?我活著,真的就快樂嗎?這都是說不清楚的。“生”,到底快樂還是不快樂?“死”,到底快樂還是不快樂?在大道裏麵,哪有快樂不快樂呢?所以,我們一定要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