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麵對這樣的問題,看一些高明的文章是有益的。但也不能停留在看上,哪怕是放在思考上也不行,必須用禪宗參禪的方式,去參才行。禪宗裏這方麵的公案很多,我也介紹了不少,這就需要大家著力去參了。不然麵對這樣的問題,你就會永遠都是隔山隔海的。

禪宗裏有一則公案很妙,正好與莊子這則寓言相與成趣,原文引出放在這裏,大家可以相互參照。僧問香嚴:“如何是道?”香嚴雲:“枯木裏龍吟。”僧雲:“如何是道中人?”香嚴雲:“骷髏裏眼睛。”僧後問石霜:“如何是枯木裏龍吟?”石霜雲:“猶帶喜在。”問:“如何是骷髏裏眼睛?”石霜雲:“猶帶識在。”僧又問曹山:“如何是枯木裏龍吟?”曹山雲:“血脈不斷。”問:“如何是骷髏裏眼睛?”曹山雲:“幹不盡。”僧又問:“什麼人得聞?”曹山雲:“盡大地未有一個不聞。”僧雲:“未審龍吟是何章句?”曹山雲:“不知是何章句,聞者皆喪。”曹山複有頌雲:“枯木龍吟真見道,骷髏無識眼初明。喜識盡時消息盡,當人那辯濁中清。”禪宗的這則公案,把莊子的這則寓言演繹得精彩絕倫,隻可惜人們不易讀懂,反而不如莊子說的平實明白。(2007年中秋前後,我在雲門寺講《碧岩錄》,對這則公案有適當的闡釋,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的《鳥銜花落碧岩前——碧岩錄十五則講記》。)

下麵這一段有點深了,涉及了莊子的“物化論”。

令人頭痛費解的絕世妙文

“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鼃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這一段,要拿原文來說的話,簡直說不清楚,麵對這樣的語句,怎麼去說?怎麼去講?很多人拿到這段文章就頭痛了。我們先看白話解釋:“種有幾”,物種中有一種極微小的生命基因叫“幾”。道家這裏所說的“幾”,完全不同於儒家的“幾”。《易經》裏說“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所以聖人就應該“極深而研幾”。儒家所說的“幾”是社會性的,主要是社會運行中的種種兆頭。而莊子在這裏所論的“幾”則是純自然性的,而且所說的是生命初始狀態前的那個“幾”。

“種有幾”,它還不是指某種物種,而是說有一生命的“種”叫“幾”。在大道運化的過程中,萬物都有“種”,“種”又是從哪裏來的呢?種因“幾”而來。這個“幾”可以說是陰陽二氣。我送給盧火神的一首詩中說“一氣流行萬相遺”,陰陽和合之氣,流行在自然之中散落為萬相,萬相各不相同,這就可以稱為“種有幾”。但“幾”還不是種,種是已經定型的東西。牛有牛種,馬有馬種,人有人種,雞鴨鵝都有其種,都不一樣。但它還有一個在“種”之前的東西,就是最初生命現象從哪裏來的,這就可以稱之為“幾”。“幾”就是原始生命、本始生命萌動的初因。

這個幾,“得水則為繼”,得到了水的滋養,就變成了斷續如絲的“繼草”。“得水土之際則為鼃之衣”,在陸水交接的地方就形成地衣,“鼃之衣”就是地衣,地衣的確有點像蛙皮。“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就是車前草,生長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車前草。“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車前草獲得糞土的滋養便長成“烏足”。

“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烏足”的根變化成土蠶,“烏足”的葉子變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變化成為蟲,生活在灶下,那樣子就像是蛻了皮的小蟲,它的名字叫做“鴝掇”。

“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幹餘骨”,“鴝掇”經過一千天以後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做“幹餘骨”。“幹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幹餘骨的唾沫長出蟲子叫“斯彌”,“斯彌”又變成醋壇子裏吃醋的小蟲叫“醯”。

“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頤輅”這種小蟲也是在醋壇子中長成的,而“黃軦”這種蟲則是從“九猷”——變了味的黃酒中長出的。“瞀芮”這種小蚊蠓則生於“腐蠸”——野豬屍體的腐肉裏,也有人考證說腐蠸是螢火蟲。

“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羊奚”草與不長筍的“箰”——老竹相結合,老竹的根又生出名叫“青寧”的竹根蟲;竹根蟲又生出“程”——豹子;豹子則生出“馬”,而“馬”生出“人”,最後“人”又返歸於物種之初的精微——“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這個“機”不是前麵那個“幾”,這個“機”是造化在冥冥中運行的那個機關和力量。萬物都因這個機關和力量而產生,最後又返回於它。

成玄英在其“疏”中說:“機者發動,所謂造化也。造化者,無物也。人既從無生有,又反入歸無也。豈唯在人,萬物皆爾。”這就把上麵的這一切點出歸宗之處了。

生命科學中的難題

上麵所講的若要從邏輯學、科學上去說,簡直說不通。但是從物化的角度來說,莊子通過這個來談物化,這些物化是隨機的,未必有鐵定的模式。生命的最初到底怎麼樣?誰也說不清楚。

現在的宇宙生命學家說,最原始的生命可能是一些病毒類的微生物——甚至是有機物,他們吞噬大氣或水中的氨而得到營養,才繁衍、演化出來的。海底有些生命生活在3000米,甚至5000米以下。可是這麼大的壓力之下,那麼寒冷的地帶怎麼能有生命?但是海底的火山孔有蒸汽帶著硫黃噴出來,溫度高達一兩百攝氏度,結果那裏還長了很多蠕蟲,很多蝦,很多螃蟹。為什麼呢?因為那些蠕蟲可以吃水氣之中的硫黃,以硫黃為食。那些蝦蟹以蠕蟲為食,在海底就形成了一個生物鏈。這個生物鏈很脆弱,很簡單,卻有很多種類。

當然,人不可能直接跑到三五千米海底下的高溫火山去,要去都隻能派機器人去探索。從這方麵來看,極端的、惡劣的自然環境中仍然有生命的存在。包括對南極洲的考察,冰川下麵有湖泊,湖泊下麵還是有生命。同理推導,說不定在火星、金星惡劣的自然環境裏,也有不為人知的生命現象存在。我們老是愛以地球這樣生態環境的眼光去推斷生命,而忽視了宇宙中生命的多樣性,隨機性。莊子談物化,這種物化是超越了地球的自然環境來看的。

任何環境都有物化,不然佛教所講的生命體係怎麼成立?什麼叫地獄,什麼叫三十三天、三界、六道?都不好說。從人的眼光來說,地獄、餓鬼哪兒去找,看不到啊。還有那些欲界諸天,色界諸天,無色界諸天,人類就算拿著最先進的天文望遠鏡也看不到。但是,我們現在人類的文明也隻有幾千年,一萬年都沒有。如果再過一萬年,說不定那個時候科技發展了,或許就能看得到了。我們不能以現在的經驗否定一些東西,就幽冥眾生而言,有的小孩子就看得見,有些老人也看得到,他們就是看得到“非人”的存在。有些得了大病的人,陽氣不足,眼睛一閉,就可以見神見鬼。你不能全部說他們看到的是幻覺,但也不能承認他看到的都是事實,反正不能隨便下定論。你拿科學儀器去檢測,科學儀器畢竟是工具,它的感知能力也未必優於我們人的感知能力。

所以,對待莊子這段話,我們不能用邏輯,不能用理性思維來分析。如果用那些方法,就覺得莊子簡直是在胡說,在亂說,與生命科學格格不入。我們怎樣從莊子這段話裏找到“物化”的感覺?其實,這個物化的感覺我們可以通過《道德經》來體會,《道德經》講,一個是常道,一個是非常道。莊子的這一段,就可以從非常道的角度來看,他是用非常道的方法談物種的變化、物化,都是偶然性的一些變化。

物種的生成和演變,生物的多樣性及其來源,不是今天的科學就可以說清楚的。地球生命的來源肯定離不開地球周邊的宇宙,大宇宙中必然有生命的“幾”和“種”。西方科學認為,生命的生成是通過無機物——有機物——蛋白質——生命——精神,這樣的途徑無可懷疑,但從蛋白質到生命仍然離不開“幾”和“種”的參與。DNA或許可以假定為“幾”或“種”,但這種形成和參與是隨機的,還是必然的呢?

僅僅麵對小小的地球,生命的多樣性就夠人們去搔頭皮了,更何況麵對遙不可及的大千世界?自然、生命、人類、社會,在麵對這一切所帶來的疑問中,我們所明白的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