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好像把空氣凝固了,使人透不過氣來。
我打開辦公室的窗戶,一股腥熱的氣浪迎麵吹了進來。窗戶對麵的牆上,顯赫地貼著一幅大標語:不學ABC,照樣鬧革命。
我凝視著大標語,從標語地理位置看來,顯然是針對外語教研組的。聯係到目前學校出現的樣樣風潮,對我們這些年邁的老教師,尤其是老教師中帶外語的,更是有一種無形的恐怖和壓抑。
“hello,孫eedcher!”(喂,孫老師)
回身一看,女學生琴琴和靈靈站在我麵前,琴琴攤開英語作業,一本正經地伸到我麵前,靈靈卻歪著頭,羞澀的臉上微微笑著。顯然剛剛用英語喂我的是她了。
喔!她們是多麼天真、可愛!
我接過琴琴作業本,看了看,把作業本放在桌上和她們開著玩笑。
“不是說,不學ABC,照樣鬧革命。”
“不對,那是張付主任的說法。”靈靈歪著脖子向我說:“你給我們說過,馬克思是德國人,恩格斯是法國人,列寧是俄國人,要翻譯馬列著作,必須懂得外文。”
她略停了停,雙眼盯著我,又連珠炮似的說“你還說:學會外文,可以向全世界人民宣傳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可以直接支援第三世界人民的革命鬥爭,可以引進外國的先進科學技術,高度發展我國的國民經濟,有利於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
是的,我是這樣向他們講的,我真不理解當前歧視學外文的理由根據是些什麼?這種提法真實荒謬至極了,這對學外文的人,簡直是一種汙蔑。
正當我們談話時,學校的張付主任——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戴著鴨嘴帽,穿著白襯衣,窄腿的長腿,漂亮的黑皮鞋。他是以提倡“學生是學校的主宰者”而出名的。因“反潮流”精神強,得到上級的賞識,而破格從學生中,一躍而飛的提升為學校革委付主任。窗外的大標語正是他為“改革教學”而提倡的。
他繃著臉,旁若無人地走到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仰著臉,躺在椅背上,一條腿高高翹起,放在另一條腿上。
琴琴和靈靈悄悄退出門外,觀其動靜。
好一會,他才傲慢的弾彈煙灰,慢條斯理地說:“孫喻,你辦的好事。”
我真有些惱火,教書幾十年了,還沒有人這樣呼名道姓的喚過我。前幾個月,你還是我的學生,今天倒這樣裝大。我不滿的瞪了他一眼,也靠在椅背上。
“有什麼事就說吧,何必大驚小怪。”
“什麼?我大驚小怪!”他像蠍子蟄了一刺,忽地跳起來,用手指著我,瞪著眼,大叫起來。
“你這叛徒,特務!”
“嘿,有什麼根據說我叛徒、特務。”
我並不理會他那一套,瞅了他一眼,依舊吸我的煙。他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翻出一張照片,得意洋洋地摔在我的麵前。
“這不是捏造吧?”
我探手拿過來一看,這成什麼證件。這是六五年我同我的老師——北京大學的一位王教授合作翻譯的一支外國資料《動力運動原理》譯完後,和老教師合影的一張照片,照片上還印製了書樣。
“告訴你,北大的那位王教授是一個叛徒,外國特務。”
我的老師,我是知道的。他一生致力教育工作,並翻譯了許多科學技術的外文書,對國家是有貢獻的,怎麼能成叛徒、特務?
“這是造謠!”
“翻譯外國資料,這不是裏通外國,崇洋媚外?難道還叫你們真的跑到外國,才算叛徒、特務?據上級‘首長’來信說,他和你來往頻繁,他是叛徒、特務,你能成為革命家嗎?據來信說,他贈你一本《英漢詞典》,這可能是你們聯絡暗號吧?”
真實愈來愈荒唐了,我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詞典也成了罪證?”
張付主任把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叼著煙,冷冷地嘲笑起來。“嘿嘿!民主派、走資派、叛徒、特務、封資修、大洋古。嘿!都叫你們這些老東西給辦了。上級首長指示,從今天起,停職審,反省交代!”
他把煙頭狠勁一摔,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仍給我,我撿起一看,上麵寫道:
×校革委
從北大特務王教授著譯外國資料,裏通外國的考察中,牽連到你校孫喻有特務嫌疑,從本日起停止工作,到反省院反省交代。
××接待廳
七六年七月二十六日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侮辱和打擊,直氣的渾身發抖,怒不可竭的向他宣布。
“我要申訴!我要抗議!”張付主任卻心平氣靜、泰如無事的坐在椅子上,白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