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議什麼?這是上級精神,你敢反對黨中央嗎?”
我哪裏敢反對黨中央。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一生從事教育工作。時時處處聽黨指揮,按黨的指示辦事,一心忠誠黨的教育事業,我能反對黨嗎?
“唉——”
我頓時感到渾身無力,軟癱在椅子上。心中對前途、事業衝起一片暗淡、灰心。真恨不能立即落發為僧,雲遊四海。
現在冤情是洗不掉,躲不了啊,一陣恐懼霎時布及全身,渾身不寒而栗。
天哪!這是什麼邏輯,翻譯外國資料就是叛徒、特務。
我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立即遠走高飛。
走——到反省院,我真不願離開那些孩子們——對,我還有一節課,在走之前上完這節課,算對孩子們的一點心意吧。
“孫喻,把字典叫出來吧!”
張付主任伸過一隻手來。
我也振作起精神,站在他的對麵,堅決地對他說:“不!我備完這節課再交。”
“什麼?還要上課?”
他認為我專和他鬥氣,像發瘋的獅子,衝到我麵前,咆哮起來。“立即收拾,下午就滾蛋!”
我也不示弱,響亮的對他聲明。“在臨開步之前,還有我的自由,還有我的權利!”
他見我強硬,卻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癟了下去,不耐煩的揮揮手說了聲:“一堂課也翻不了天。”
他一甩手溜了。
我呆呆愣在窗前,剛才的事尤如做了一個夢。
琴琴和靈靈跑進來,拉住我搖著、哭著。
“孫老師,你不能走。”
我撫摸著她們的頭,喉嚨裏想塞了什麼似的,淚水刷地淌下來。
當當當——
隨著鈴聲,我夾著備課本走進教室。
“stamawh”(起立)
學生們畢恭畢敬站起來,嘴緊緊閉著,目光深情集中到前邊。
我看著他們,鼻子一酸,心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滋味。
跨上講台,我向他們擺擺手。
“serclwn!”(坐下)
他們坐在座位上,挺直身子,兩眼平視,像期待著什麼,也許他們也知道這是他們英語的最後一課。
整個教室,呈現出一種冷酷、沉靜、莊嚴、肅穆的氣氛,這種氣氛使教室好像空曠起來。
我展課本,把字母、單詞、句子、語法清晰的寫在黑板上,用最標準的語調讀了幾遍,用最易懂的比喻講述了它的語法結構,音節聲調,然後又領著她們朗讀。
朗朗的語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細,時而綿綿低沉,好似歌唱有旋律的抒情曲,時而高亢激烈尤似戰馬長嘯,奔騰馳聘。
我整個心情都傾注在這語言中,陶醉了。我領略著這語言的奧妙,品味著這種心情的酸甜苦辣。
我注視著他們,像他們解述,真恨不能一個個把著手教,張著嘴喂,真恨不能把我所知道的全傾吐出來,讓他們細嚼。但我不能激動,我還是鎮靜下來,一句一句的講。
學生們昂著頭,雙目直視著講台。好像看一個新奇的魔術,那麼吸引他們。從他們遞來的目光,我發覺,他們充滿希望、憂愁、憐惜與哀痛,一種強烈的求知熱望,令使他們整個心神全傾注在講台上。
我停了停,冷靜一會,叫起琴琴問了一下,琴琴卻紅著臉、低著頭咬著嘴唇,眼中噙著淚花,她抬頭望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我明白,此刻,她心裏是夠難受的。
我又叫起平時最頑皮的小淘氣,他流利地答了下來。那挺著胸,驕傲的神氣仿佛在說:“孫老師,我再不淘氣了,這一課,我聽懂了。”
頓時,我覺得教室格外明亮起來,充滿陽光,孩子們也異常聰明起來。
我讓他們攤開作業寫,我細心逐個查看,個個寫得工整、幹淨。從他們的字行中,語言中,恍惚間,我覺得他們像駕駛著祖國的巨輪,衝破海浪,駛向美洲,駛向歐洲,他們駕駛著宇宙飛船,飛向月球,飛向太陽……
多麼可愛的孩子!
我再三要求,提醒他們讀準、寫對、記住。
……
當當當——下課鈴響了。
炸雷般的響聲,頓使我心慌、眼黑。
眼前,一張張圓臉,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呈現在麵前的尤如一朵朵鮮花,它們正在狂風大雨中搖晃、掙紮,無情的大雨把花瓣一片一片衝刷下來,殘忍的狂風,又把花瓣一片片高高吹起,又狠狠摔下……
我一陣頭暈,霎時,天昏地暗,天旋地轉。
一九七八、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