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本位對自己利益的重視與保護並不以損害他人的利益為前提或代價,這在楊朱那裏也是明確的。《列子·楊朱》篇說:
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
“貴己”、“為我”是涵蓋人人的,“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反映的正是人人平等的精神,而“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則明確反對侵害他人利益。國學大師劉師培更從中發現了個人權利與自由的意蘊,他說:
楊朱之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存我為貴者,即保持一己權利之謂也。侵物為賤者,即不以權力加人之謂也。蓋楊朱之意,欲人人盡個人之資格。故其言又曰:“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治矣。”推其意旨,蓋謂人人當保其權限,不能越己之權限而侵人,亦不能聽人之越權限而侵我。所謂人人當保其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限也。足證楊朱立言重權利而不重權力。
“重權利而不重權力”,這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靈光乍現!
“貴己”、“存我”、“為我”有流於縱欲及享樂主義之虞,“任自然之既極,乃覺除為我主義、縱樂主義,更無所可事。”與其有此擔憂,倒不如換個角度,赫然可見自由意識的流露。“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楊朱》)對此,翦伯讚總結道:“一言以蔽之,他們要求生活的自由,言論、意識和身體的自由。”張岱年也認為:“楊朱‘為我’,主張‘全性葆真’,就是強調個人自由。”
個人本位還應該強調個體的獨立性,不能以自己的思想意識強加於他人。這方麵,《莊子·山木》中的一段記載可以反映楊朱的立場: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心,安往而不愛哉!”
人的所謂“美”與“惡”,不過是外在的評價而已,是強加於他人的。楊朱要求每個人有主見,不自賢,“不以物累形”,不為外界的評價所支配,也不要去否定和壓抑他人,平等以待,這才是真正的賢者。楊朱深知人們受外物的牽累難免改變形象,但不能失去本真之性。《韓非子·說林下》的一則故事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楊朱之弟楊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楊布怒,將擊之。楊朱曰:“子毋擊也,子亦猶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黑而來,子豈能毋怪哉!”
楊朱通過生活的常識,提醒不要因外界的影響而忘卻了本真麵目,從中可以演繹出“全性保真”的哲理。
楊朱生活的時代,人身依附關係和等級隸屬關係像一張莫大的網,束縛著廣大社會成員。三代以來傳承下來的專製文化,更是一副精神的枷鎖,禁錮了個體意識的成長。有關個人的價值、地位與意義的問題,沒有被認真對待和討論。“中國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個人永不被發現這一點上。”楊朱的難能可貴,在於他朦朧意識到了個人的價值、人的主體性,並抒發了個人本位的意念。“在楊朱看來,每個人都有權利為自己而生活。”這是對等級製和人身依附關係的反抗,作為當時最激進的思想觀念,它的出現不僅意味著“對個體生命存在意義的哲學提升”,更意味著一種思想覺醒,而這種覺醒乃是人的平等、自由觀念生成的前提。再往前跨步,就可以走向關於人的意識的真正啟蒙。或許楊朱也在嚐試著前行,然而當時的社會尚不具備適宜的土壤,啟蒙的思想文化條件闕失,這才讓楊朱由衷感到迷茫和絕望,於是便有了楊朱哭衢途的典故。這個故事一般被解讀為楊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害怕一失足成千古恨而哭,“是為了自重和貴己而不得不采取的預防措施。”其實,更深入解讀的話,我們似乎能夠發現這其中蘊含這樣一個意象:楊朱挾“貴己”、“為我”之說,在思想的岔路口茫然四顧,滿目歧途、荊棘,舉步維艱而又見不到出路。按王充的解釋:“是故楊子哭歧道,墨子哭練絲也,蓋傷離本,不可複變也。”(《論衡·率性》)楊朱與墨子一樣既是因本性受到了傷害而哭;也是因思想學說得無人理解找不到出路而哭;更是為天下人執迷不悟而哭!“他是哀憐天下走錯了路的人。”這應該是個人意識的啟蒙在當時社會背景下陷入窮途末路的一個隱喻。
第二節 名實論與無君觀
孔子講“正名”,目的是厘清和端正君臣關係,是正君主製之名。楊朱對此予以徹底顛覆,旗幟鮮明地宣稱:“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楊朱》)張湛注:“不偽則不足以招利。”“名”在楊朱眼裏是虛偽的東西,是人為虛構出來的觀念形態,所謂“名分”、“名器”、“禮義”都是對人本身的束縛。“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楊朱》)蔡元培說:“這種學說,最近西洋的‘唯名主義’(Nominalism)。唯名主義以為‘名’不過是人造的空名,沒有實體,故唯名論其實即是無名論。無名論的應用有兩種趨勢:一是把一切名器禮文都看作人造的虛文。一是隻認個人的重要,輕視人倫的關係,故趨於個人主義。”楊朱思想明顯屬於後一種趨勢。他從個人主義的立場出發討論名實問題,結論是對忠君觀的否定,恰好走向了儒家正名論的反麵,可謂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