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又稱楊子、陽生、陽子,字子居。戰國諸子之一,生卒年不可考,魏國人。“先秦諸子無其徒,後世六家九流之說無其宗,《漢誌》無其書,《人表》無其名。”按《莊子》的有關記載,楊朱是老子的弟子,起碼是見過老子。《孟子·滕文公下》曾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想必楊朱生活的年代在孟子之前。《列子》中有《楊朱》篇,但《列子》被視為偽書,其可靠性有疑問,不過從內容上看,相關記載與楊朱思想基本相符,有一定參考價值。
上述孟子之語,表明楊朱的學說在當時曾廣有影響,有理由相信曾有一個楊朱學派的存在。這個學派卻被孟子視為大患,所謂“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並號召弟子抵製之,“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荀子·五霸》中提及楊朱,《韓非子》中有數篇論及楊朱,並說:“楊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八說》)《呂氏春秋·慎勢》將“楊子貴己”,與“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等十人並列,且稱:“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淮南子·俶真訓》中也把楊朱與墨子、申不害、商鞅相提並論。至於莊子,也許是思想接近之故,曾多次言及楊朱。《莊子·駢拇》篇即楊、墨並舉,《胠篋》篇則謂:“削曾(參)、史(魚)之行,鉗楊、墨之口”。而《徐無鬼》篇將儒、墨、楊、秉及惠施列為五家。這些都表明楊朱不僅確有其人,而且其思想學說一度廣有影響。
古人早將楊朱列入道家,如楊雄說“莊、楊蕩而不法”,(《法言·五百》)而朱熹甚至認為“列、莊本楊朱之學”。(《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五)“楊朱之學,蓋仍原出道家。”道家自老子後有所分化,專注治國安邦之術者演變為黃老之學,而重個體性命者,遂衍生出楊子之學,以“貴己”和“為我”為核心,是“世俗化了的道家思想”。從政治法律的角度看,楊朱思想中包含有個人權利意識和反叛君主製的精神,值得闡發。
第一節 個人本位與個體權利及自由意識
楊朱被稱為“道家的真正的創始者”,這首先在於他像老、莊一樣對自然的膜拜,主張“全性保真”。《淮南子·泛論訓》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這種自然主義的精神延伸到政治領域,就是無為與不幹涉主義。《列子·楊朱》記載: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遊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顯而易見,楊朱理想的統治形式是童子牧羊式的,順應自然,不加幹涉,這與老、莊如出一轍。但楊朱與老、莊有個最大的不同:他不主張將個人融化在自然之中,相反,他特別強調作為人的個體的獨立性和可貴性,樹起了“為我”和“貴己”的旗幟。這種個人本位思想與儒家國家、家族本位思想格格不入,因而被孟子曲解為“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上》)的極端自私利己主義。其實,《韓非子·顯學》一段話更符合楊朱的原意:“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易”者,交換也。楊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天下之利,“物”而已;“一毛”乃“形”,“拔一毛”就是“累形”,違背了自然之道。老子曾謂:“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十三章)身與天下,無有輕重之分,貴身、愛身,自然不會損自身一毛來交換天下之利。郭沫若認為楊朱“倒是泯卻小我的人。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事實上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也就是‘不以物累形’的誇張的說法”,表現出視名利若糞土的高尚境界。何況楊朱也明白“一毛”是無法“利天下”的。《列子·楊朱》:“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晉人張湛注謂:“嫌其不達己趣,故亦相答對也。”倒是孟孫陽替楊子作了解答:“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孟孫陽可謂深諳楊朱之旨趣。“從這段記述裏我們可以看到,楊朱的‘為我’完全不是一個單純主張‘貴己’、‘葆真’的養性理論,而主要是一個很特殊的、近乎主張‘自治’的政治觀點:人人不利天下,人人不損天下,大家相安無事,‘天下治矣’。”《呂氏春秋·不二》謂“陽生貴己”,高誘注:“輕天下”,一語中的。“輕天下”是重心,而所謂“拔一毛”不過是以極端的例子與誇張的修辭手法申明“不以物累形”的立場與決心。在現實世界,不存在拔一毛是否利天下的命題,故楊朱不屑與之辨析,從而充分反映出全性葆真後麵所蘊涵的政治自治及個人自由的高尚追求。
楊朱顯然繼受了老子思想的積極因素,且作了發揚光大。“楊朱的不為物累、珍視生命的思想,與老子的‘厚生’之說相同。其‘貴己’思想乃是對個體生命的尊重與個性的闡揚,體現了道家崇尚自然生命的一貫特點。”“楊朱的確受了老子極強烈的影響,是一位闡揚老子學說中積極部分的很好的繼承者。”在楊朱看來,人乃萬物之靈,所謂“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也。”(《列子·楊朱》,下引隻注篇名。)老子的“貴生”是抽象的,而楊朱發展為更具體實在的“貴己”之說,反映出了強烈的個人本位意識以及超越人身束縛回歸身心自由的呼聲,凸顯了人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所謂“不以物累形”,就是不要讓外物妨礙、損害了自己的形體。因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十二章)各種欲望以及功名利祿、天下國家不過是外物而已,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楊朱的“為我”是為天下人說法,其“己”、“我”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抽象概念,並非局限於楊朱自己或任何個體,這恰恰符合個人主義或個人本位意識的含義。從字源學來看,“我”字本身便含威武高大之意。“楊朱所要‘為’的‘我’,正是追求個性解放所摹擬出來的‘我’的肖像。‘我’在人稱上仍是第一位的,在概念上卻同於‘人人’——抽象了的‘大我’。”“泯卻了小我乃正保全了大我。”俗論多視楊朱為極端利己主義者,皆望文生義所致,辜負了其思想的深邃與高貴。“利己主義不是楊朱所傳布的思想,而是儒家公正或不公正地強加於對他的教義的理解之中的。”“楊子為我之說如此,以哲學論,亦可謂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則淺之乎測楊子矣。”試想,楊朱之學如果隻是一味自私自利,罔顧他人利益,很難想象能有“言盈天下”的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