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鬥完後右派蔣光鈿又回到取泥隊挑泥。蔣光鈿心情絕望,他知道這次回來沒好果子吃,挑泥隊的隊員一定會加倍捉弄他的。捉弄自己倒也罷了,他習慣了,他害怕的還是讓他挑重擔泥,他覺得他會累死的。當然他對自己如此害怕勞動這事在心裏作檢討,他對自己說,你這個人就是好逸惡勞,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狠狠地批了自己一通後,決心好好勞動,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但是,沒挑幾天,蔣光鈿受不了啦。他一受不了,就希望自己能從這種原始勞動中解放出來。他舊病複發,又想用科學技術解放生產力。這回他當然不會見異思遷為築埂隊想辦法了,他總結經驗認為不能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要做個紮根派,在取泥隊幹到底。他想出的辦法是用機械化代替人工挑泥。他知道如今守仁操著他的生殺大權,因此,這回他想出的方案沒先向馮思有彙報,而是直接向守仁提了出來。他向守仁提方案時,臉上滿是討好的表情。
蔣光鈿小心翼翼地對守仁說,人工挑泥,太累,他已設計出一種簡易木頭車,可大大減輕勞動強度。圖紙當然蔣光鈿已經畫好,他畫的是立體圖,看起來比較清楚。原來這是一輛木頭輪的車子,木頭輪裝在兩根人字形的木頭中間,輪子兩邊還製作了一個木頭車鬥。據蔣光鈿說,這樣的木頭車可運送二百斤泥。守仁看了看圖紙,但沒有表態。他黑著臉把蔣光鈿的圖紙拿了過來,說,你他娘的不老實又想搞什麼破壞,還不好好勞動去。蔣光鈿聽了守仁的話心涼了半截,垂頭喪氣地走了。
其實守仁對蔣光鈿的發明是感興趣的,他認為這是個好辦法,可以使自己在開工前宣讀的挑戰書上的目標基本上能達到。守仁開工時,牛皮吹得大,要和築埂隊試比高,但自從可惡的右派蔣光頭替他們發明了土製炸藥,築埂隊的進度大大超過取泥隊,為此,築埂隊的社員碰到守仁都會挖苦他,嘲笑守仁的衛星落了地。他們說說倒罷了,連馮思有支書看他的眼光也不一樣了,好像他是個不可靠的人似的。守仁當然很惱火,但除了把氣撒到右派蔣光鈿身上外沒任何辦法。他很想把本隊的進度抓上去,但原定一天一個工挑二十方土的計劃根本實現不了,不要說社員,就是他這個隊長也挑不了那麼多。開始幾天拚一拚尚可,但日子一長實在累死人。現在右派又想出個辦法,守仁覺得挽回麵子的機會來了。當然守仁不會自己拍板,拍板的事總歸要讓支書幹的。守仁把這事同馮思有一講,馮思有很有興趣,命令守仁馬上去幹。
這樣蔣光鈿又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了出來,開始指導我們村的木工做他設計的木頭車。蔣光鈿不免有點得意,他想,知識還是有用的啊,隻要自己有本事不管是國民黨掌權還是共產黨的天下,都可以發揮作用啊。他指導木工幹活時,就同他們講起這個設計的來源。他說這個車來自《三國誌》,原是諸葛亮發明用來在山路上運送糧草的。我們村的木工知道三國故事,他們以前在戲文裏看過曹操劉備關雲長什麼的,但戲文裏沒有造車這樣的事,他們就要求蔣光鈿仔細講講。他們說,右派,你就給我們講講三國吧。開始的時候,蔣光鈿還收斂一點,講得不太敢聲情並茂,但時間一長,他就像個說書先生一樣,說得一板一眼,威勢十足,聽得木工大呼過癮。蔣光鈿這個右派確實有點兒多才多藝,學一樣精一樣。說書這項他當然是自學成才,因為解放前,他手中有錢,常去書場聽書,聽多了,他也就全記在心上了。《三國》講完後,蔣光鈿又講《水滸》,講到武鬆和潘金蓮的故事,蔣光鈿講得聲色味俱全。害得那些做木工的,晚上回家就想幹自己的女人。可憐那些女人白天幹活已經累得不行,晚上還要侍候男人,就罵自己男人下流。後來,她們才知道男人的下流來自右派講的下流故事,就罵右派。
木頭車造好後拉到工地一試,效果果然不錯。取泥隊進度大大提高,守仁很高興。這回,馮思有表揚取泥隊了,號召築埂隊向取泥隊學習。梅龍病已康複,還當築埂隊的隊長。
但自從梅龍受傷後,進取心不像從前那麼強。雖然他樣子比從前更可怕,人不人鬼不鬼的,麵孔的肉不會笑,不會任何表情,但他的隊員現在反而不怕他了。他也願意和隊員開一些床上的玩笑。有時候,梅龍還喜歡對隊上的婦女動手動腳,當然,他也有所控製,不做過頭的事,純粹是占點小便宜。那些婦女因為可以在和梅龍調笑時趁機休息一會兒,也不生氣。梅龍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同他的老婆有關。自從他燒傷後,他老婆就不同他上床,還要同他離婚,他已有幾個月沒碰女人了,因此,見到女人雙手就有點忍不住。這樣,築埂隊的勞動效率就下降了。築埂隊受到了馮思有的批評。
但沒過多久,取泥隊又遇到了麻煩。過了元旦,天氣驟變,整日下雨。雨一下,水庫工地就像沼澤地,腳踏下去,小腳踝就陷入汙泥之中。蔣光鈿發明的那些木製車載上泥後一拉,半個車輪陷在汙泥裏,怎麼拉都拉不動。車拉不動,挑也很困難(嚐過機械化的滋味後,社員對挑泥的積極性普遍不高),眼看著取泥隊要停工。如果停工,水庫就不能在農閑這樣大搞水利的黃金時期完成,馮思有很著急。他來到取泥隊,動員大家想辦法。大家沒有辦法。其實辦法馮思有支書早就想好了,就是:用木頭鋪一條拉車用的車道。問題是木頭哪裏來?馮思有決定發動群眾,把自己家裏藏著的用來做家具的木板捐獻出來。我們村已辦了大食堂,正在向共產主義社會邁進,木頭這樣的私有財產看來也沒有什麼大用。社員是準備捐的,這個他們有心理準備,不過他們捐之前還得看看幹部的表現,如果幹部捐得多,他們也相應地多捐一些。
守仁是幹部,當然得帶頭。他家沒做家具的木頭,但他想起來了,他的父親藏著一些壽方。所謂壽方,就是活著的人為自己準備做棺材的木料。在我們村,這樣的木料比較神聖,一般不能動用它。這當然是迷信。守仁為了表現積極一點,在馮思有那裏討個好彩,他打算把父親的壽方捐出來。守仁回到家,同父親說了這個事。守仁以為父親是苦出身,會答應他的進步要求的,他想得太單純了。他父親不但不答應,火氣還大得驚人。他的父親七十多歲了,耳朵已聾眼睛也花,行動亦十分遲鈍,但這天,卻驚人地敏捷。他聽到守仁想把他的壽方捐出去,就破口大罵。他罵道,好一個末代子孫,我養你這麼大,你為我做過什麼,你給過我一個零用錢沒有?你現在竟打我的壽方的主意。你娘死得早,我這一生隻有兩個心願,一個是把你們五個兄弟從苦水裏泡大,一個是省吃儉用買口壽方,我來日不多,你這個末代子孫竟不讓我實現這個小小的心願。你如果想打我壽方的主意,我就用柴刀劈了你。說著,老頭兒真的拿起柴刀去砍守仁,嚇得守仁連忙逃出屋子。老頭兒見追不上兒子,就跑到兒子屋裏,把兒子睡的木頭床砍了個粉碎。守仁看到父親發那麼大脾氣,頭皮發麻,不敢再向父親提捐壽方的事。馮思有碰到守仁,拍拍守仁的肩,好言相勸,守仁你是幹部,得帶頭,幹部要首先說服家屬嘛,否則,怎麼教育群眾呢。守仁感到很為難。
一部分人捐出了木頭。木頭一鋪,又可以拉車了。水庫工程照常進行。這段日子,我們村造水庫也算轟轟烈烈,但水庫的進度卻不那麼令人滿意。原定工期百天,現在差不多快三個月了,離完成差得很遠。這個,馮思有支書很著急。一天,他給我們村的社員開了個全體會議。會議的報告是守仁起草的。馮思有在報告中把水庫的進度問題提高到是擁護“大躍進三麵紅旗”還是舉“右傾保守的白旗”的高度。他震聾發聵地向我們發問:是做“促進派”還是做“促退派”?是“知難而上”還是“畏縮退卻”?是“力爭上遊”還是“甘居下遊”?他說,我們應做前者而不是後者。最後,他提出,我們現在的工作是以水利建設為中心。為了這個中心順利實施,他建議,工地實行軍事化管理,從今天起所有工地上的社員都要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不能回家。我們村的人這天發現馮思有的腰間佩著那支駁殼槍。我們都知道馮思有有一支駁殼槍,他過去參加過遊擊隊,是老革命,有一支駁殼槍,也是正常的。他一般不輕易佩槍,也不讓我們看他的槍,因此,有關他的駁殼槍就顯得有點神秘,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馮思有因為藏著這樣一支駁殼槍,在我們村的威信很高。今天,馮思有作報告時佩著槍,說明今天這個會這個決定很重要,表明他為了這個決定是下了大決心的。我們都知道馮支書隻有在非常時期才佩他的槍。我們還能有什麼選擇呢,我們隻能聽馮思有的話,生產軍事化,把床鋪搬到工地上來,吃喝拉撒都在工地。
水庫工程剛開始時,我們村無論築埂隊還是取泥隊都是認真的,築的埂基也比較穩固。但現在工期太緊,土方量又太大,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築埂隊從山上開挖出來的山渣和取泥隊挑來的爛泥混和用來築埂,這樣,取泥隊可減少一半工作量,築埂隊也可減少一半工作量。這樣幹,兩家都很歡喜,水庫建造速度加快了不少。但右派蔣光鈿卻反對這麼幹。本來,蔣光鈿在村裏麵造車,但全體軍事化以後,蔣光鈿也被叫到工地指導木工幹活。也許是這幾天,蔣光鈿講潘金蓮講得太投入,太得意,有點不知今夕是何年了,有點自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有點忘記無產階級專政了,他見到我們村的人用挑來的爛泥築埂,木頭車也不想做了,他跑過去攔住往埂上倒爛泥的人,說,這個不能幹啊這是砂質粘土啊,倒上去以後埂基要滑動的啊。蔣光鈿這一舉動,實際上得罪了我們村所有的人。這個右派竟然這麼討厭,兩個隊剛剛相互合作共同作戰嚐到一些甜頭,他卻不讓我們幹,他算老幾,他算個什麼東西,隻不過是個右派嘛。特別是守仁,見到右派這樣,恨之入骨。如果取泥隊不把泥倒到埂上,那就要翻過一座小山,倒到山腳下去。守仁正拉著一輛車,見右派分子這個樣子,就放下車趕過來,揪住右派,把右派放在一輛木頭車上,向埂下一推,木頭車載著蔣光鈿沿著剛用木板鋪就的木板路向水庫底下滾去。蔣光鈿坐在車上,嚇得早已沒了魂。他想起剛才自己的行為,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沒想到自己看到他們把爛泥倒到埂上會如此激動。他想,他這個右派分子還沒改造好,他依然不相信群眾的創造力。
車滾到水庫底部停了下來。蔣光鈿從車鬥裏爬出來,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剛想往木工車間走時,守仁攔住了他。守仁說,你不用去指導木工了,從今天起,你的任務就是拉泥。蔣光鈿一臉的懊喪,他想,忠言逆耳呀,這不,我馬上就遭“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他隻得拉車。每次他把爛泥拉到埂上,他都很難受。他在心裏大聲說,這是犯罪啊,這水庫的埂遲早會坍塌的啊,這種砂質是會流動的啊。他心裏這麼說的時候,腦子裏有這樣一個畫麵:他站在人群前,勇敢地對工地上的隊員說摻和這種爛泥的害處。他的腦子中,他這樣的表現當然算個英雄。他每倒一車爛泥,腦子裏這樣的畫麵就要過一遍。這樣,他就有點心安理得了,他想他作為一個工程師,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實際上,這當然隻不過是他的幻覺,隻不過是自欺欺人。實際上他是一個屁都沒敢放出來的。
實行軍事化全天候管理以後,我們村的人晚上不能回家,全都睡在工地上。但不久就出了一件事情。說起來這件事情還有點兒流氓。這件事情同梅龍有關。如前所述,梅龍因為被燒傷後,他老婆看不上他,已有三個月不同他睡了。梅龍不知怎麼搞的,手老發癢,見到婦女就想抓一把。後來,又有了發展,晚上一個人睡不著,就爬起來去看工地上躺著的婦女。有一天,他看到大香香一個人睡在一個帳篷裏,不知怎麼的,梅龍踅了進去看著大香香躺著的樣子,他很想摸一把。大香香這個人,平時比較浪,很會說粗話,梅龍認為他摸她一把她不會有意見。梅龍就壯著膽子向大香香的身子摸去。他剛碰到她,就聽到大香香高聲地慘叫起來。大香香喊,有流氓啊,抓流氓啊!梅龍嚇了一跳,知道自己闖了禍,就屁滾尿流地逃走了。當時天很黑,大香香沒看清摸她的人是誰。但不管是誰,反正有人摸了她,她因此感到很興奮,並且還有點得意,這至少說明她雖有點年紀,但還是有點吸引力的呀。她為了讓人家知道她的吸引力,她就爬出帳篷大叫起來。我們村的人都醒了過來,知道出了一樁流氓事件,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我們村的婦女圍住大香香,好言相勸。
這件事情最激動的要數馮思有。原來,馮思有和大香香有一腿子,見有人竟向大香香耍流氓,醋意就湧了上來。當晚,他就把守仁找來,囑咐守仁一定要把流氓分子找出來。他要守仁好好調查,查出來後,在工地開現場會,讓社員們批他個臭。
守仁接了任務,迅即開始調查。他一查,卻查到右派蔣光鈿的頭上。守仁認為蔣光鈿最可疑。因為,守仁了解到前段日子,右派分子在做木頭車時,總是給木工們講潘金蓮這種下流故事,這說明蔣光鈿內心很肮髒,老想著同婦女來一下子。另外,我們村的男人們都有女人,而蔣光鈿光棍一條,來我們村也有三個多月,肯定憋得慌,於是狗急了跳牆,就偷偷地耍流氓。守仁當即把蔣光鈿抓了起來,關到隊部。蔣光鈿被關到隊部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錯,想起上次被關起來後餓肚子的事,他害怕起來,他害怕他們再讓他餓肚子。這回,他總結經驗,不管是什麼罪行,他都招了算了,反正他已是一隻在貓嘴邊供貓玩兒的耗子,貓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他認為隻要能保住性命就行了。
但守仁說出的罪名嚇了蔣光鈿一跳。這怎麼可能呀,我怎麼會去調戲婦女呀。並且這個罪名蔣光鈿也難以擔當呀。如果說蔣光鈿是特務、反革命倒也罷了,因為這樣的罪名比較抽象;如果說蔣光鈿破壞水庫建設,策劃爆炸案,他也不去計較了,這樣的罪名也不算沾汙他的清白,反正他已不清白了;但他們說他調戲婦女,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他是堅決不會承認這個事情的。可歎啊,他這輩子還沒碰過女人呢,他做了一輩子光棍啊。這不是說他娶不了老婆,是他不想娶女人,因為,因為他對女人沒興趣。他一輩子沒碰過女人一根手指頭,現在卻成了調戲婦女的流氓案主角,荒唐啊。蔣光鈿這樣對守仁說,守仁死也不相信。守仁認為蔣光鈿這是狡辯,根據自己的經驗,守仁認為沒有男人不對女人感興趣的,蔣光鈿說自己對女人沒興趣明顯是說謊。守仁就想好好剝右派的皮,抽右派的筋。守仁還沒結婚,對女人很向往,晚上不免做一些桃花夢,但他覺悟高,對自己做這些下流的夢不能原諒。當他查到右派蔣光鈿居然調戲婦女,原來心裏壓抑著的對自己的不滿總算有了發泄之處。他想,原來還有人比他更流氓啊。他決定好好教訓教訓流氓。他施出渾身解數,讓蔣光鈿坦白。在他鎮壓四類分子的生涯中,這一回是表現得最為賣力的一次。他見蔣光鈿不肯招供,就動了大刑,用細竹棍打蔣光鈿的身子。蔣光鈿熬了一陣子,但終究沒有熬住。蔣光鈿大聲哭泣起來。蔣光鈿說,真的呀,我沒調戲婦女,我調戲婦女幹什麼呀。我不是個男人呀!守仁聽到蔣光鈿說他不是個男人,冷笑起來,說,你不是個男人,笑話,難道你是個女人。蔣光鈿說,我也不是個女人。他說這話時,臉也紅了身子不停地扭動,好像渾身難受的樣子。守仁聽了更加搞不懂,說,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那你是什麼人?你這個大右派再耍花腔,當心我揍死你。說著,他舉起手中的竹棍又想抽蔣光鈿。蔣光鈿的身子一陣一陣抽搐。他哭得更響了,他的臉上慢慢升起莊嚴的神情,他一把把自己的褲子脫去,站在守仁麵前,痛苦地顫抖著說,你看,我沒那個東西啊,我對女人沒興趣啊。我那個東西在小時候不小心被狗叼走了呀。現在你總歸可以相信我了吧,不是我耍的流氓啊!守仁被蔣光鈿一係列動作嚇了一跳,他開始不知道右派為什麼要脫褲子,後來才明白右派的用意。他看到右派那東西隻有一粒黃豆那樣大,下麵的蛋果然沒有了。當然,那地方也沒有毛。守仁的心頭突然湧上一種他自己也搞不清的情感,隻覺得眼睛脹脹的,想流淚的樣子。他轉身走出了隊部。
馮思有聽守仁彙報說蔣光鈿是太監,醋意消了大半。他想,讓一個太監摸摸大香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也許是想起這個流氓案心裏要犯酸,很煩,他就不打算再查下去了。蔣光鈿就被放了出來。蔣光鈿是太監的事,我們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們就問他,見到女人究竟是怎麼個感覺,難道真的一點也不想摸女人嗎?這個時候蔣光鈿的臉就會變得通紅通紅,很像一個情竇初開的純真少年。他的身子總是不停地扭動,像是要把自己弄成麻花油條。我們知道,這是右派分子最難受的時候。
水庫工程到了最關鍵的階段。馮思有、老金法、守仁、梅龍等幾個人為了在雨季之前把水庫造好,作出了一係列決定。一、取泥隊和築埂隊下麵各分成三個小組,三個小組劃分土方範圍,實行小組承包製。二、小組之間開展競賽活動,並進行物質刺激。具體來說,最先幹完的組,得衛星獎,獎豬二頭,現殺;第二名得火箭獎,獎豬一頭,現殺;第三名得飛機獎,獎鵝四隻,現殺。自宣布之日起實施。
指揮部的決定一宣布,各小組當夜就開工。有了物質刺激,加上搞承包,效果果然不一樣,隊員的積極性提高了不少。取泥隊下麵的第二小組,心特別齊,勁往一處使,說出來你不相信,他們為了吃到兩頭豬,連續三十一個小時沒睡覺。他們這樣的幹勁,上級也知道了,結果上級派來一個記者,要報道我們村大幹社會主義的生動場麵。但這個記者要求有點古怪。因為是冬天,天很冷,我們村的人幹活當然穿得很厚,記者對此不滿意。他說,這個樣子拍出來的照片不好,穿得那麼厚,拍出來的樣子就懶洋洋的,沒有精神。陪記者來工地的是馮思有,他聽了覺得有道理。他很想記者在報上登一登我們的水庫,他怕記者因為拍不好照片不拍了,但他也想不出辦法。其實人家記者早已想好了。記者對馮支書說,為了表現我們村大幹社會主義的生動局麵,為了表達工地熱氣騰騰的精神風貌,我想是不是這樣拍,你派個身強力壯的社員,讓他赤膊拉車,讓我拍幾張,這樣效果一定會好。馮思有馬上答應。馮思有覺得守仁做這個樣板比較適合,一是守仁比較積極,平時要求進步;二是守仁長得很健壯,上得了台麵。他找到守仁,把任務交給了他。守仁接到這個任務,感到既光榮,又有點害怕。因為天實在太冷,河水都結了厚厚的冰。他們取泥的時候,因為結了冰還是用鐵鑽鑿開來的。這麼冷的天,要打赤膊,夠他受的。守仁本來以為拍張照片是簡單的事,一會兒就好,雖然天冷,凍一會兒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等到實地拍起來,他才知道原先的想法太天真。這個記者,整整一個上午沒完沒了,要他擺各種姿勢,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式,有宣傳畫中意氣風發手執毛巾擦汗式,還有工間休息喝茶休閑式。守仁被記者搞得沒有思維,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冷字。沒多久,他的光身上出現一塊一塊的紅暈。又過一會兒,上身全是雞皮。後來,守仁的臉全黑了。守仁本來就黑,如果他的臉色隻是一點點變化是看不出來的,實在是這天,守仁的臉黑得像黑夜那麼黑,像黑人那麼黑,所以我們才發覺的。我們本來很想笑,但那個記者的表情很嚴肅,我們不好意思笑出來。結果可以想到,這天,守仁拍完照後,大病一場。